小臣引着李枕,穿过几重宫苑,来到一处临近宫池的凉亭。
亭子四面开阔,碧水环绕,垂柳依依,既显幽静,又可防人窃听。
亭中,国君偃林已卸下朝会的凝重,换了一身较为轻便的深衣,正凭栏望着池中游鱼。
在他身侧,坐着一位须发皆白、身着玄色卜史袍服的老者,正是大贞柏衍。
李枕步入亭中,先行礼道:“臣李枕,拜见君上。”
偃林转过身,脸上带着温和的笑意,虚抬右手:
“此处非朝会,先生不必多礼,快请入座。”
“谢君上。”
李枕道谢后,又转向柏衍,拱手一礼,语气带着对长者的尊重:“柏衍公。”
柏衍亦是含笑还礼,声音苍老而平和:“李邑尹。”
待李枕在石凳上坐下,偃林便笑着开口道:“疾医回来后,言尊夫人确是喜脉,此乃天大的喜事,来人......”
两名侍女便捧着几匹色泽光润、质地细腻的上好丝帛款款走入亭中。
“区区薄礼,聊表祝贺,愿夫人安康,早日为先生诞下麟儿。”
李枕起身,郑重谢恩:“臣,多谢君上厚赐!”
偃林摆了摆手,侍女们放下丝帛,悄然退下。
亭中便只剩下偃林、柏衍与李枕三人。
偃林脸上的笑容渐渐收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忧虑,他看向李枕,正色道:
“先生,方才殿上人多口杂,有些话林不便深问。”
“此刻别无外人,还望先生坦诚相告。”
“先生当真认为,周室气数未尽,联军只是一盘散沙,我六国……不宜掺和其中吗?”
李枕知道这才是正题,他沉吟片刻,并未直接回答这个问题,而是缓缓开口道:
“周室之强,非一日之功。”
“自太王迁岐,王季拓土,文王积德,武王伐纣,四世经营,方有今日基业。”
“如今虽武王新丧,今王年幼,然周公、召公、太公望三公辅政。”
“此三人者,皆当世奇才。”
“周公制礼作乐,定天下秩序,召公巡行乡邑,布德于民,太公望运筹帷幄,整饬兵甲。”
“三公同心,内外相济,周室中枢稳如磐石。”
“更兼周人‘敬天保民’,立国以来,轻徭薄赋,劝课农桑,井田制下,黔首有其田,百姓安其居。”
“昔日商末之弊,如酷刑、重赋,周人皆革除之。”
“天下苦商久矣,今得周室休养,民心渐附,此乃‘人和’之基。”
“君上试想,若周室真如甘公所言‘失道’,何以诸侯虽有异心,却无一人敢先举兵?”
“何以殷地遗民,虽有怀旧之情,却鲜有揭竿之举?”
偃林与柏衍听到这里,沉默不语,面露沉吟之色。
李枕接着说道:“周室的兵甲,亦非联军可比。”
“岐周、丰镐乃龙兴之地,土壤肥沃,积储丰厚,可支撑长久战事。”
“周六师坐镇王畿,此乃周人精锐之核心,历经伐纣之战淬炼,战力强悍,且常年戍守京畿,调度迅捷,可快速驰援各方。”
“此外,周公营建洛邑,虽东都未完全落成,但已调集部分兵力屯驻东方,名为镇抚殷遗,实则形成东西呼应之势。”
“反观联军,分散于殷地、徐奄、淮泗之间,地域跨度数千里。”
“各部首领互不统属,政令难一,粮草补给各自为战,军械甲胄参差不齐。”
“一旦周室集六师主力,再合东方屯驻之兵,分路反击,联军必首尾不能相顾,各自为战,陷入被动挨打的境地。”
“再论三监,管叔、蔡叔、霍叔,虽为周室宗亲,手握重兵,然其反心之起,根源不在‘诛逆’,而在‘争权’。”
“武王崩后,管叔身为兄长,却未能摄政,反被周公派往殷地监国,心中怨怼已久。”
“蔡叔、霍叔亦因分封不及预期,心怀不满。”
“此三人结盟殷商,实为‘借殷商之众,报私怨之仇’,而非为天下苍生计。”
“其不义有二:一为‘叛宗’,周室宗亲而反周室,是为不忠。”
“二为‘联仇’,与殷商遗民联手,而殷商乃周室之敌,是为不智。”
“如此不忠不义之师,虽有重兵,却失人心。”
“殷地遗民,对三监本就心存戒备。”
“昔日三监奉命监视殷民,今日却联手殷民反周,殷民岂能真心信服?”
“三监之军,将士多为周人,今要其反戈相向,攻打同族宗亲,军心必生疑窦,战阵之上,岂能死战?”
“更要害者,三监虽据殷地,却无统一号令。”
“管叔性刚愎,蔡叔多猜忌,霍叔好犹豫,三人各有盘算,遇事必生争执。”
“联军未战而内部离心,此乃兵家大忌,岂能成事?”
“至于徐奄、薄姑诸邦,其响应联军,不过是‘趁乱牟利’。”
“徐夷、淮夷诸部,向来游离于中原之外,时服时叛,只为保全自身疆土,从未有‘复归正统’之心。”
“商末之时,彼等便已不服殷商管辖,今日响应三监,无非是见周室初定,欲借乱抢占殷地城池、掠夺粮草,而非真心辅佐王子庚。”
“这些方国,各有各的算盘。”
“徐国想北拓疆土,奄国欲复昔日荣光,薄姑则想摆脱周室约束。”
“彼等看似联合,实则各自为战,一旦战事不利,或利益受损,必然各自退兵,甚至倒戈相向。”
“甘公所言‘洹水之盟’,不过是暂时的利益捆绑,岂能长久。”
“昔年商汤伐桀,八百诸侯同誓,是因桀王暴虐,天下共愤。”
“今日联军结盟,是因各怀私心,利益相驱,二者又岂能同日而语。”
“这些方国,多居偏远之地,兵甲虽勇,却不善阵法,粮草虽有,却难持久。”
“周室若周公亲自率军东征,以堂堂之阵、正正之旗,晓谕天下‘诛叛逆、安社稷’,则徐奄诸邦之民,必生畏惧之心,将士必无死战之志。”
“彼等见周室兵威,大概率会望风而逃,或献城投降,所谓‘燎原之势’,不过是一触即溃的虚火。”
李枕转身望向偃林,目光恳切:“君上,在臣看来,联军之所以没有丝毫胜算,主要在于‘名不正、言不顺、心不齐、力不聚’。”
“周室根基稳、民心附、将相和、兵甲精。”
“三监与方国,看似声势浩大,实则是一群为私心而战的乌合之众。”
“周室看似面临内忧外患,实则是中枢稳固、上下同心的强盛之邦。”
“六国若卷入其中,无异于与乌合之众为伍,对抗强盛之师。”
“胜,则六国耗尽民力,最终不过是他人嫁衣。”
“败,则国破家亡,宗庙丘墟。”
“臣并非阻君上逐功业,而是功业需顺势而为,而非逆势而争。”
“今日之局,守境安民,励精图治,待周室若有失德、联军若有实据,再作图谋,方是万全之策。”
言罢,李枕躬身一礼:“臣所言,皆据时势推演,望君上三思。”
虽说商也有诸如微子启之类的王室宗亲反纣王,可周的情况跟商完全不同。
商是纣王几乎把能得罪的利益集团,全都给得罪了,而且还是逼的人家只能掀桌子的那种。
周那几头烂蒜,完全就是自己的野心作祟。
且如今刚刚经历了周伐商的战乱,人心思定,再有周室一系列的宽仁政策给底层看到了和平的曙光。
这个时候发动叛乱,无疑是自取灭亡。
名正言顺这个‘名’是很重要的,这个时代的战争,说到底除了拼装备和人数外,主要拼的就是手底下的士兵会不会拿命去拼。
你手底下的人都想着和平,跟着你叛乱都是那种敷衍的态度。
人家手底下的士兵不仅是精锐,还会为了和平,为了平定你这破坏人家美好生活的乱臣贼子拼命。
再加上人家那边还是全明星阵容的统帅,上下一心,你拿什么去跟人家打。
用天灵盖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