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同意了?
姬奭心中猛地一震,脸上的沉稳几乎瞬间破裂,一丝难以置信的惊诧从他眼底飞速掠过。
他了解过偃林,此人外柔内刚,绝非轻易屈从于武力威慑之辈。
六国上下,尤其是那掌控兵权的师氏偃疆,更是性情刚烈。
他们怎么可能如此干脆地答应这等近乎交出军权的条件?
姬奭的目光几乎是下意识地转向了不远处的李枕。
是了,必然是因为此人。
只有这个屡屡出人意料,思路诡奇的年轻邑尹,才有可能说服偃林和六国群臣,做出如此违背常理的决定。
姬奭眼底精光闪烁,对方都已经同意接受命卿,若再强行相逼,于道义上便彻底站不住脚了。
周室想要在天下诸侯面前树立起‘礼’与‘信’的大旗,就别想了。
届时这天下要么是群龙无首,诸侯之间相互征伐,按李枕的话来说就是用拳头说话。
要么就是一些别有用心的方国,推殷商王室后裔继续为天下共主。
周室的确兵锋强盛,可四处征战,天天打谁受得了,有再多人口也给打没了。
想要成为天下诸侯都认可的天下共主,还是得靠礼与信。
眼下,似乎也只能暂且接受这个结果,寄希望于日后派来的命卿真能逐步掌控六国权柄了。
然而,这个念头刚起,他又是无奈的暗叹了一声。
六国有李枕这等人物在,得派一个什么样的上卿来,才能在六国有所作为。
便是自己来做这六国的上卿,都没有十足的把握能压得住六国的这帮君臣。
难不成让姜太公来这种地方做个上卿?
不说姜太公压不压得住这些人,就算压得住。
把姜太公那种大才放到这里,只是为了压制一个区区六国,值得吗?
姬奭不禁暗暗摇头。
若是随便派个人过来,怕不是会被架空成一个徒有虚名的傀儡。
这个人选,必须慎之又慎……
尽管内心波澜起伏,姬奭面上却迅速恢复了古井无波。
他微微颔首,语气听不出喜怒:“六君能深明大义,顺应大势,实乃六国之福,东方之幸。”
“既如此,奭便即刻返回镐京,禀明周王,择选贤能,前来赴任。”
说罢,他再次拱手对着偃林深深一礼。
姬奭转身离去之前,他的目光再次落在李枕身上,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脸上露出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容:
“李邑尹大才,屈居六国,实有些委屈了。”
“他日若有机会,奭在镐京,扫榻以待,期待能与先生把盏论道,畅谈天下。”
李枕闻言,笑着拱手还礼:“召公过誉了,枕才疏学浅,全赖君上不弃,诸位同僚抬爱,方有今日,又何来的委屈可言。”
姬奭深深看了李枕一眼,不再多言,转身昂首阔步而去。
待姬奭离开大殿,李枕转向偃林,躬身道:“君上,此间事既已暂了,枕欲先行返回桐安邑,督促春耕等一应事宜。”
偃林点头允准,关切道:“先生辛苦,先生往来奔波,无车驾实为不便。”
“寡人赐先生乘车一乘,望先生莫要推辞。”
乘车就是用两匹马拉的马车,这个时代的马车都是用两匹马牵引,双马是唯一配置
六国马车数量极少,同其他淮夷诸国差不多,全国上下不超过十辆。
战车兵之类的用到马匹的兵种,更是没有,全都是步兵。
马对于淮夷诸国来说,跟青铜器对于涂山氏国一样,都是贵族拿来充门面的。
稀缺的马匹被贵族拿去拉车,也不全是因为好面子。
总不能举行重要的祭祀典礼之类的,让国君和贵族走去吧,那丢的是整个国家的脸。
如此稀缺的东西,赐给李枕,足可见偃林对李枕的重视。
李枕心中明了这份赏赐的厚重,再次郑重行礼:“臣,谢君上厚赐!”
李枕与孟涂一同走出宫室,宫门外早已停着一辆马车。
拉车的是两匹颇为神骏的棕色马匹,车厢以坚实的木材制成,涂有黑漆,形制古朴大方。
虽无过多装饰,但在这个时代已属难得之物,远比他那辆简陋的牛车要强上太多。
桑仲早已候在一旁,见到李枕,连忙上前,脸上带着喜色:“邑尹,方才宫人来说,此车是君上赏赐给您使用的。”
李枕目光扫过马车,点了点头:“嗯。”
他登上马车,车厢内部空间尚可,铺着干净的席子。
没有后世电视剧中那般舒适奢华,但在这个时代,能拥有这样一辆马车,已是身份和地位的象征。
等日后抓了野马,驯养成功后,再亲手设计一辆奢华的马车好了。
离开宫室后,先是回到偃林赐予的宅邸,稍作休整,并让桑仲清点行装。
另一边,涂山袂也展现出极高的效率,她亲自督促,将承诺的五百罐粗盐迅速装车,由涂山氏自家的牛车队负责运输。
孟涂也安排好了相应事务,准备一同前往桐安邑。
翌日清晨,一支颇具规模的队伍在六邑东门外集结完毕。
李枕乘坐着国君新赐的双马乘车居于前导,孟涂乘坐自己的车驾紧随其后,涂山袂则坐在她那辆装饰着涂山氏徽记的华盖车中。
队伍中段是装载着盐罐的数辆牛车,车轮滚滚,发出沉重的声响。
前后则有李枕的随从以及涂山袂、孟涂带来的护卫,一行人马浩浩荡荡,离开了六邑城郭,踏上了返回桐安邑的道路。
车轮碾过黄土道,扬起淡淡的尘土。
李枕坐在相对平稳快速的马车中,望着窗外不断后退的田野和远山,心中思忖着接下来的安排。
铜钱的样品、盐田的考察、与涂山袂关于耕牛的交易,以及如何利用这位宗女的影响力初步推广铜钱......
千头万绪,事情一堆。
至于练兵,他想都没想过。
不是他不知道练兵的重要性,而是实在是没法练。
桐安邑现在只有五百多口人,其中青壮才多少。
此时正是春耕农忙季节,青壮需要先耕公田,再耕他们自己的私田。
村子里的那些青壮,用那简陋的石器农具,在春耕结束前,忙完了公田的活后。
剩下的时间,都不一定够他们去耕完他们自家的私田。
忙完了春耕,需要继续服劳役给他修建府邸,接下来还要服劳役制盐等等。
哪里来的时间练兵。
以往都是农闲,且不需要服徭役的时候。
除了那些自带口粮轮换服役充当衙役维持治安的人外,其余的青壮才会被村里的多臣组织起来,进行一些简单的军事训练。
现在李枕想要做的事情太多,村子里的青壮根本没有时间去练兵。
军事安全方面,暂时只能交给国家了。
接受周人派人来节制六国兵马,至少对他李枕来说是天大的好事。
遇到邻国挑事,他就找周人,让周人帮忙打,帮忙压制搞事的方国。
非要他也出兵,他就带人去混。
你是天下共主,年年给你上供为的是什么,为的是你能帮我扛事。
遇到事了,你不帮我打,我要你干嘛?
或许日后有了牛,打造出铁犁铧,提高了耕种效率后,他可能才会去考虑练兵的事。
目前而言,他连修建府邸和制盐的事情都得暂时先停下来。
打造青铜器都得牺牲耕田的劳力,借调一些集体奴隶过来帮忙,实在没有闲置的青壮拿去练兵。
比起军事训练,他要做的那些事情更加重要。
这也是他为什么不想要战争的原因,因为根本打不了。
跟周边小国打,打赢了或许还能抓点奴隶来弥补战争损失。
跟周人打,一战打完,无论胜负他都会直接原地爆炸。
随着车队逐渐接近桐安邑地界,平坦的官道早已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蜿蜒于丘陵和丛林边缘的狭窄土路。
路面坑洼不平,遇到前几日下过雨的低洼处,更是泥泞不堪。
车轮时常陷入,需要随行护卫和仆役下车合力推搡方能继续前行。
茂密的枝条不时扫过车厢,发出唰唰的声响。
李枕乘坐的双马乘车尚能凭借其相对轻便和双马的力道勉强通行。
后方负载沉重的运盐牛车就显得尤为艰难,吱吱呀呀的声响不绝于耳,行进速度缓慢得令人心焦。
涂山袂终于忍不住掀开车厢侧面的帘子,探出那张艳丽的容颜。
涂山袂眉头微蹙,对着前方李枕马车方向提高了声音,语气中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抱怨和娇嗔:
“李邑尹——!你这桐安邑的路,未免也太过……难行了吧!”
“把我这骨头都快被颠簸散了架,照这个速度,怕是天黑也到不了桐安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