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他故作淡然地问道,“不知是哪位大人物,竟能让石大人如此费心?”
“这个嘛……”石宽故意卖了个关子,他看了一眼四周,随即又凑近了些,用更低的声音说道,“不瞒您说,下官最近总在梦里见到一位仙风道骨的老先生,他自称是前朝的帝师,温若语。”
“温若语”三个字一出。
刘大学士那握着鸡毛掸子的手,猛地一紧!
他虽然掩饰得很好,但他瞳孔瞬间的收缩,和他那骤然变得有些急促的呼吸,还是没能逃过石宽的眼睛。
石宽心中大定,知道自己赌对了!这个刘希夷,果然与温若语,有着不为人知的关系!
他继续,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那位温先生在梦里告诉下官,说他有桩天大的冤屈,沉冤未雪,魂魄不宁,他还说,解开他冤屈的线索就藏在一本叫《南衙杂记》的禁书里,让下官无论如何也要找到它,为他昭雪啊!”
这番,充满了鬼神之说的荒诞言辞,若是说给旁人听,定会被当成疯子。
可听在刘大学士的耳朵里,却无异于,晴天霹雳!
石宽那番充满了鬼神之说的荒诞言辞,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狠狠地烫在了刘希夷那颗早已古井无波的心上。
这位在故纸堆里待了一辈子,见惯了王朝更迭、生死荣辱的老人,第一次,在他那张布满褶皱的脸上,露出了近乎于惊慌失措的神情。他那双总是眯缝着的老花眼猛地睁大,浑浊的眼球里布满了血丝,死死地盯着石宽,仿佛要从他脸上,看出撒谎的痕迹。
“一派胡言!”
许久之后,刘希夷才从牙缝里挤出这四个字。他的声音变得尖锐而急促,像是被人踩了尾巴的猫。他手中的鸡毛掸子,因为主人的心神剧震而微微颤抖着。
“石大人!这里是文渊阁,是皇家典藏圣地,不是你大理寺审问犯人的公堂,更不是街头巷尾胡说八道的茶馆!”他厉声喝道,试图用严厉的语气来掩盖自己内心的慌乱,“什么托梦昭雪,什么鬼神之说,简直是荒唐至极!你堂堂朝廷钦差,竟也信这些无稽之谈,传出去也不怕天下人耻笑!”
他一边说,一边不耐烦地挥了挥手,像是在驱赶苍蝇:“回吧,回吧!本官这里没有你要找的《南衙杂记》,此书乃禁中之禁,早在先帝爷的时候就已经被付之一炬了!你莫不是真的被什么不干净的东西迷了心窍,来本官这里寻晦气!”
一旁的裴松看得心头一紧,他从未见过这位一向以沉稳着称的刘大学士,有过如此失态的模样。他上前一步,想为石宽辩解:“刘大学士,您息怒,我家大人他……”
“你闭嘴!”石宽却猛地抬手,制止了裴松。
他没有因为刘希夷的呵斥而动怒,脸上反而露出了更加“执着”甚至有些“偏执”的神情。他上前一步,无视了刘希夷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姿态,语气急切地说道:“刘大学士,下官句句属实,绝无半句虚言!那温先生在梦里形容得清清楚楚,他说那本书青色封面,桑皮纸,以朱砂批注,就就藏在文渊阁三楼,‘禁’字号书库,第三排,第七个格子里!”
石宽这番话,说得是斩钉截铁,细节详实,仿佛他真的亲眼见过一般。
而这些细节,正是昨夜,沈青萝脑中的魏明月,凭借着对文渊阁库存布局的模糊记忆,为他编造出来的。
刘希夷的身体,再次僵硬了。
如果说,刚才石宽提到温若语和《南衙杂记》,只是让他震惊。那么现在,石宽精准地说出“‘禁’字号书库,第三排,第七格”这个具体到令人发指的位置时,带给他的,就只剩下深入骨髓的恐惧!
那个位置……那个位置,正是他亲手将那本禁书,藏匿的地方!
这件事,普天之下,除了他自己,和当年下令封存此书的先帝,以及那位本该早已死去的温若语之外,绝不可能有第四个人知道!
难道……难道真的是温兄他,魂魄不散,托梦于此人?
刘希夷的心彻底乱了。他看着石宽,眼神里充满了怀疑、恐惧和一种无法言说的挣扎。他既害怕石宽是在诈他,又害怕石宽说的是真的。
“石大人,你……”他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的喉咙干涩得发不出声音。
“刘大学士!”石宽见他防线松动,立刻趁热打铁。他不再咄咄逼人,而是换上了一副苦恼而疲惫的神情,他甚至抬手揉了揉自己发胀的太阳穴,对着裴松抱怨道:“哎,本官就知道你们不信。裴松,你是不知道啊,这几日本官是食不下咽,夜不能寐,只要一闭上眼,温先生他就站在我床头,唉声叹气,说他死得冤枉,说朝中有奸佞,说若不能为他昭雪,他就要一直跟着本官啊!”
他这番表演,情真意切,将一个被“冤魂”折磨得几近崩溃的官员形象,演得是入木三分。
裴松也是个机灵的,他立刻心领神会,连忙上前扶住石宽,满脸担忧地劝道:“大人,您是不是太过劳累,以致于产生了幻觉?要不下官还是先送您回府休息,再请白太医来为您瞧瞧?”
“瞧什么瞧!”石宽一把推开他,情绪激动地说道,“本官没病!本官清醒得很!温先生的嘱托,言犹在耳!今日,就算是掘地三尺,本官也一定要找到那本《南衙杂记》!否则,本官还有何面目,去见他老人家的在天之灵!”
主仆二人,一个演红脸,一个演白脸,配合得天衣无缝。
这出双簧,彻底击溃了刘希夷心中最后一道防线。
他看着状若疯魔的石宽,心中已信了七八分。温若语的性格,他最是了解,那是一个执拗到了极点的人,若真有天大的冤屈,死后魂魄不宁,做出托梦这种事,也并非不可能。
更重要的是,石宽如今是皇帝跟前的红人,手握钦差金牌,他若真是铁了心要搜查文渊阁,自己就算拦得住一时,也拦不住一世。届时,事情闹到御前,反而更不好收场。
罢了,罢了。
刘希夷在心中,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他那紧绷的身体,缓缓地松弛了下来,整个人仿佛瞬间又苍老了十岁。
“……石大人,你赢了。”他声音沙哑地说道,“但愿,你今日所为,不会让你自己,和老夫都惹上杀身之祸。”
他转过身,对身后的龙鳞卫挥了挥手:“让他们进来吧。”
随即,他又看了一眼石宽和裴松,用一种公事公办的冰冷语气说道:“‘禁’字号书库,乃阁中重地,你们二人可以随我进去。但,必须换上阁里的软鞋,戴上鹿皮手套,全程不得高声喧哗,更不得损坏任何一卷典籍,否则,休怪老夫将你们当场拿下,上奏弹劾!”
“是,全听大学士安排。”石宽心中狂喜,面上却依旧保持着那副“沉痛”的表情,对着刘希夷,深深一揖。
在刘希夷的亲自引领下,石宽和裴松,穿过了戒备森严的一楼和二楼,第一次,踏上了那条通往文渊阁顶层的,由整块金丝楠木铺就的狭窄楼梯。
三楼的光线,比下面两层要昏暗许多。
空气中,那股混合着古旧纸张和名贵樟脑的气息,也更加浓郁。这里,没有一排排开放式的书架,而是一间间,用厚重的铁门隔开的独立库房。每一扇铁门上,都挂着一把巨大的黄铜锁,门楣上,则用篆体,刻着“天”、“地”、“玄”、“黄”、“禁”等字样。
这里,存放的,才是整个大乾王朝,最核心的秘密。
刘希夷取出一串沉甸甸的钥匙,打开了那扇刻着“禁”字的铁门。
“吱呀——”
一声沉闷而悠长的声响,仿佛打开了一段被尘封了数十年的时光。
一股更加浓重的,混合着灰尘与霉变的气息,扑面而来,呛得裴松忍不住咳嗽了两声,又在刘希夷杀人般的目光下,硬生生地憋了回去。
库房里,只有一排书架,上面存放的卷宗,不足百卷。
但石宽知道,这里的每一卷,都足以,在朝堂之上,掀起一场血雨腥风。
刘希夷没有说话,他径直走到那排书架前,踩着一张小小的脚凳,颤颤巍巍地,从那被石宽“梦到”的第三排第七格里,取出了一本,用青色绸缎包裹着的,薄薄的书册。
他将书册,捧在手里,用那双布满老年斑的干枯的手,轻轻地抚摸着封面,眼神里,充满了复杂的情绪,有追忆,有惋惜,还有恐惧。
许久,他才将书册,递给了石宽。
“石大人,”他看着石宽说道,声音仿佛来自另一个遥远的时代,“你要的东西,就在这里。”
“但老夫,要奉劝你一句。”他的眼中,闪过一丝,意味深长的光芒。
“有些东西,不知道,尚可安稳度日。”
“可一旦知道了,”他缓缓地说道,“便再也,回不去了。”
石宽接过那本,比任何凶器都更沉重的《南衙杂记》,只觉得自己的掌心,都在微微发烫。
他知道,刘希夷说的,是对的。
当他翻开这本书的时候,他的人生,乃至整个大乾的国运,都将,再也回不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