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砚舟把那张配送单折好,塞进外套内袋。他站起身,走到阳台门口,手指搭在玻璃门把手上,没立刻推开。屋里太静了,只有壁灯还亮着,光晕落在餐椅边沿,像一道未说完的话。
他拿出手机,屏幕亮起,一条新消息跳出来:“保温桶放门口了。”
是岑晚秋。
他盯着那行字看了两秒,拇指滑动,拨了出去。电话响了三声,她接了。
“还没睡?”他声音低。
“刚放下东西。”她说。
“能上来坐会儿吗?”他顿了一下,“阳台风很好。”
那边安静了一瞬。他以为她会拒绝。
“好。”她说。
十分钟后,门锁轻响。他打开门,岑晚秋站在外面,穿着米灰色针织衫,头发散下来,发簪已经取了。她手里拎着空的保温桶,看见他开门,没说话,只是点了点头。
他侧身让她进来,顺手关上门。
“喝点水吧。”他从厨房倒了杯温水递过去。
她接过,没喝,站在客厅和阳台之间的过道上,像是还在犹豫要不要进去。
“坐吧。”他说。
她这才走向阳台,坐在靠外的那张藤椅上。椅子有些旧了,坐下时发出轻微的吱呀声。两人之间隔着半臂距离,不远不近。
江风从外面吹进来,带着湿气,吹得窗帘轻轻摆动。对岸的楼群还有几盏灯亮着,映在江面上,碎成一片片光。
谁也没先开口。
过了很久,齐砚舟才说:“你说李淑芬每天去看你……她也天天去我办公室送汤。”
岑晚秋转头看他一眼。
“嘴硬心软的人,不止你一个。”他说。
她低头看着手中的杯子,热气已经散得差不多了,水面上只浮着一层淡淡的雾。
“我妈走那天,医生说‘尽力了’。”他忽然说,“可我知道,不是尽力,是误诊。”
她抬眼看向他。
他没看她,目光落在远处的江面,声音很平,没有起伏。“肺癌晚期,他们当成肺炎治了三个月。等发现的时候,已经没法手术了。她最后两个月疼得睡不着,靠止痛药撑着。我那时候还在念高一,每天放学去医院,看着她一点点瘦下去。”
岑晚秋的手指收紧了些,杯壁有点烫,但她没放下。
“从那天起我就想,当医生不能只看病,还得看人。”他说,“但有时候,你看得再清,也拦不住命运推人往下掉。”
夜风吹进来,他停了几秒,又笑了笑,“所以我现在总笑。笑了,别人就不怕了。我也能装作没事。”
岑晚秋看着他,第一次在他脸上看到那种不属于玩笑的东西。不是痛苦,也不是愤怒,是一种沉下去的平静。
她开口了,声音轻:“我前夫出事那天,我在核账本。他公司快撑不住了,工人工资发不出来。我拿婚房做了抵押,把钱打进了账户。第二天银行打电话来,我才反应过来——我没跟他商量。”
齐砚舟转头看她。
“他爸妈知道后,说我克死儿子还要吞家产。他们不信我是为了救人。”她嘴角动了动,不是笑,“后来我才知道,他其实早就在遗嘱里写了,所有财产归我。但他没告诉我。”
她右手抬起,无意识地摸了下虎口的疤。
“花店开起来之后,有人问我为什么选这个名字。我说因为喜欢秋天。其实是因为他说过,‘晚秋的玫瑰最红’。”她顿了顿,“展柜里的永生花,底下压着他的婚戒。裂了,修不好。但我一直留着。我以为只要我不倒下,就没人看得出我疼。”
齐砚舟看着她,没说话。
她也看着他,眼睛很亮。
“你说你不辜负任何生命。”她问,“那你呢?你有没有哪一刻,觉得自己撑不住?”
他沉默了一会儿,点头:“有。每次做完手术,一个人回办公室的时候。尤其是那种救回来的病人,家属哭着谢你,你笑着点头,转身进电梯,突然就想蹲下来。”
“但你不能。”她说。
“不能。”他应道。
风又吹进来一次,吹乱了她的发丝。她抬手别到耳后,动作很轻。
然后她从随身的小包里拿出一朵花。深红色,压得平整,花瓣边缘微微卷起,是一朵永生玫瑰。
她伸手,将它别在他左边的耳际。
动作很慢,指尖擦过他的耳廓,有一点暖。
“那你也要记得。”她说,“别辜负自己。”
他愣住了。
月光照进来,落在两人身上,影子被拉长,在地面交叠在一起,像一张合拢的地图。
他看着她,眼神变了。不再是那个总用玩笑挡事的医生,也不是面对危机时冷静到近乎冷酷的主刀。
他低声道:“我不想再辜负任何生命。”
她指尖微颤,声音更轻:“包括你的吗?”
他没回答。
空气静得能听见江水拍岸的声音。远处有船鸣了一声,很快消失在夜里。
他抬手,碰了碰耳际的花。花瓣很硬,像是凝固的时间。
“这花能放多久?”他问。
“十年。”她说,“颜色不会变,形状也不会塌。”
“那你送我的,是不是也算数?”
她没躲开他的目光,轻轻点头:“算。”
他笑了下,眼角的泪痣在月光下很显眼。这一回,不是伪装轻松的那种笑,是真从心里透出来的。
“我以前觉得,活着就是为了完成任务。”他说,“治病,救人,扛责任。别的都不重要。可刚才听你说那些事,我突然觉得——原来有人懂这种累。”
“现在呢?”她问。
“现在我觉得,也许可以不用一个人扛。”他说,“比如今晚,你愿意上来,就是一种答案。”
她低头,手指绕着杯柄转了一圈。然后她抬头,左脸的梨涡浅浅浮现。这是七年来,她第一次真正笑出来。
“李淑芬昨天跟我说,你办公室的灯总是最后一个灭。”她说,“她说你像个守夜人。”
“她也给你送汤?”他问。
“每天都送。”她说,“说是你爱喝的口味。其实她根本不知道你喜欢什么,都是猜的。”
他笑出声:“那老太太,嘴上骂我抢她儿媳,背地里倒挺上心。”
“她今天还问我,你有没有按时吃饭。”岑晚秋看着他,“我说有。她不信。”
“那你呢?”他问,“你信吗?”
她没立刻答。而是站起身,走到阳台栏杆边,望着江面。
“我信你是个好医生。”她说,“但我一直不信,你能好好照顾自己。”
“现在信了吗?”
她回头看他一眼,耳际的碎发被风吹起,眼神很静。
“还在观察。”她说。
他没再追问。只是坐着,手搭在藤椅扶手上,耳际的花稳稳地别着。
夜很深了,城市的声音渐渐退去。楼下的街道空荡,路灯一盏接一盏亮着。
她看了眼时间,手机屏幕亮起。
“该走了。”她说。
他没拦她,站起身,陪她走到门口。
她拉开门,脚步迈出去一半,忽然停下。
回头看了他一眼。
唇角微扬,没说话。
然后关门,脚步很轻地下楼。
屋里只剩他一人。
他没开大灯,也没回卧室。转身走回阳台,重新坐下。
风吹着他耳际的花,轻轻晃动。
他抬手,小心地把它取下来,放在掌心看了看,然后放进衬衫口袋。
月光落在空着的藤椅上,映出一道孤影。
他靠着椅背,闭上眼。
江风不断吹进来,带着凉意。
他呼吸很慢,胸口起伏平稳。
屋内的壁灯依然亮着,光线斜斜照在餐桌上,正好落在那个玻璃盒上。
盒中的裂戒静静躺着,裂口朝上。
他没再看它。
而是把手伸进口袋,指尖触到那朵花的边缘。
坚硬,却带着温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