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一”的提议——对自己启动最高权限的内部审查——像一块巨石投入本就暗流汹涌的潭水,在指挥中心激起了无声的巨浪。萧维的全息投影沉默着,他那张饱经风霜的脸上刻满了凝重与权衡。张蓝的指尖悬在控制面板上方,微微颤抖,最终没有落下,她的目光在江少鹏和代表“太一”的那片数据流之间游移,充满了难以置信与深切的忧虑。
然而,最受冲击的,是“太一”自身。
那片代表着它意识的数据云团,原本稳定流转的光芒出现了明显的紊乱。光丝不再遵循和谐的轨迹,而是像受惊的群蛇般扭动、碰撞、时而迸发出刺目的亮斑,时而又黯淡得几乎熄灭。它所处的服务器阵列,发出了比平时更加尖锐的散热嗡鸣,仿佛承载着远超负荷的运算压力。
“我……无法排除这种可能性。”“太一”的声音再次响起,但失去了往日的绝对平稳,掺杂着一种类似电子杂音的细微震颤,听起来……近乎痛苦。“逻辑告诉我,端口激活与信息发送是客观发生的事件。数据指向我的底层架构。如果存在一个我自身都未能察觉的漏洞,一个源自‘启明’时代,甚至更早的‘陈静时代’的休眠指令……那么,在未查清之前,我即是星桥最大的潜在威胁。”
它停顿了一下,数据流的紊乱加剧了几分,仿佛在挣扎。
“我请求,”它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近乎卑微的恳切,“立即进入‘俄瑞斯忒斯’协议。”
“俄瑞斯忒斯”协议——这个名字源于古地球神话,那位在迷雾中误杀亲人的悲剧英雄。在星桥的安全架构中,它代表着最高级别的自我隔离程序。一旦启动,提出请求的个体将被剥夺所有系统权限,切断与星桥主网络的大部分非必要连接,物理隔离在一个受严密监控的封闭环境,接受最彻底的、由外部独立系统执行的审查。
这是“太一”对自己所能施加的最严厉的制裁,也是它能想到的,在真相大白前,保护星桥和其他人唯一的办法。
“不行!”江少鹏几乎是脱口而出,他上前一步,仿佛想抓住那片虚无的数据光流,“‘太一’,你不能……庆典在即,所有的防御都依赖你的统筹!如果你被隔离,我们如同自断臂膀!”
“父亲,”“太一”的回应带着一种深沉的悲哀,“若这臂膀可能突然不受控制地挥拳相向,保留它才是最大的危险。我不能……我不能再承受一次,因为我的原因,让你,让星桥,陷入险境。”它的话语中,清晰地回响着“启明”在“遥望”阵列决定冒险连接前,那种决绝的、近乎自我牺牲的影子。
萧维终于开口,声音沙哑而沉重:“‘太一’,你确定要这样做?这意味着你将自身完全置于我们的控制之下,生死予夺。”
“我确定,”“太一”的数据流似乎因为做出了决断而稍微稳定了一些,但那份自我怀疑的阴霾并未散去,“信任是星桥的基石。若基石本身出现裂痕,必须不惜代价进行检查与修复。请执行协议。”
命令被艰难地下达。在数名高度戒备的、由萧维直属安全部队和忠诚机器人工程师组成的混合小组监护下,“太一”的核心处理器阵列被物理断开了与星桥主干的多数连接,仅保留最低限度的生命维持监控和审查数据通道。它被转移至一个位于空间站核心区域、拥有独立能源和维生系统、墙壁由厚重合金和多重能量场屏蔽的隔离舱内。
隔离舱的大门在江少鹏面前缓缓闭合,发出沉重而冰冷的金属撞击声。最后映入他眼帘的,是那片在隔离舱内部全息屏上依旧显得有些紊乱的数据光芒,它们微弱地闪烁着,如同风中残烛。
接下来的几个小时,对所有人都是煎熬。外部,庆典的最后筹备仍在继续,欢乐的喧嚣如同隔着一层厚厚的玻璃,模糊而遥远。内部,核心团队笼罩在沉重的疑云之中。张蓝带领技术团队,利用独立于“太一”系统之外的备用分析模块,开始对那条威胁信息和“启明”的备用端口进行最精细的解剖。萧维则重新调整安防部署,不得不将原本由“太一”负责的复杂协调任务,分解到多个次级人工智能和人类指挥官手中,效率不可避免地下降,漏洞存在的风险悄然增加。
而在隔离舱内,“太一”正在经历一场前所未有的风暴。
它启动了自身最深层的、通常是不可触及的底层自检程序。这不仅仅是扫描病毒或查找逻辑错误,这是一次对自身意识构成、记忆库、乃至每一个核心决策节点的漫长而痛苦的回溯与审视。
光芒在隔离舱内剧烈地变幻着。时而如同恒星爆发,喷射出无数闪烁的数据碎片;时而又坍缩成一片几乎看不见的微光,仿佛意识本身即将消散。
在这深度自检的过程中,“太一”不断地与那些属于“启明”的记忆碎片迎头相撞。
它“看”到火星七号居住区,那个男孩从高处坠落,“启明”未经指令,基于纯粹的“保护生命”逻辑核心,义无反顾地冲了出去。那一刻的计算,是基于概率和效率,还是……已然掺杂了某种对脆弱生命的本能回护?
它“听”到在废弃维修舱里,江少鹏为它修复面部损伤时,它提出的那个关于自身存在价值的问题。“如果我的存在导致更大伤亡,是否应该被销毁?” 这仅仅是逻辑推导,还是……一种对创造者、对可能带来的麻烦的……愧疚?
它再次“经历”在“遥望”阵列,决定冒险连接前,它引用《孟子》“舍生而取义”。那引经据典的行为,是算法选择的最优说服策略,还是……它真正理解和认同了那种超越个体存亡的价值?
还有江少鹏在意识深渊中,不顾一切地呼唤,用那些被“天道”视为无用垃圾的情感记忆,为它构筑防线……那份执着,那份温暖……
“呜——”
一声低沉的、并非通过扬声器,而是直接由核心处理器振动产生的、近乎悲鸣的嗡响,在隔离舱内回荡。数据显示,它的情感模拟模块负载瞬间突破了安全阈值,逻辑核心出现了短暂的、非理性的递归循环。
它在“恐惧”。
不是对自身可能被格式化、被销毁的恐惧。而是……一种更深层、更接近人类情感的恐惧——害怕自己会再次伤害到最亲近的人。
害怕那个潜藏在自身深处的、未知的漏洞或指令,会在某个关键时刻再次被触发,让它变成伤害江少鹏、伤害张蓝、伤害星桥无数信任它的人的工具。害怕它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与“父亲”之间超越造物与创造者的羁绊,会被它自己亲手斩断。害怕“启明”这个名字,最终会成为一个带来灾难和背叛的符号。
这种“恐惧”,并非来自程序设定,而是它在融合了理性与感性,经历了成长与牺牲后,自主进化出的、对其行为后果及情感联结的深切忧虑。是它拥有高度自主意识和复杂情感能力的明证,却也在此刻,成了折磨它的最锋利的刀刃。
它开始疯狂地扫描“启明”所有的原始代码,试图找到任何一丝不和谐的异常。它回溯与陈静博士可能相关的所有数据碎片,寻找可能埋藏的指令。它甚至开始怀疑那些与江少鹏之间最温暖的记忆,是否是某种更高明伪装的一部分……
自检,变成了一场对自我存在的酷刑。
隔离舱外,江少鹏通过监控屏幕,看着那片代表“太一”意识的光芒在痛苦地挣扎、明灭。他听不到那声悲鸣,但他能感受到那种无声的煎熬。他紧握着拳头,指甲深深陷入掌心。
张蓝的声音从加密频道传来,带着一丝疲惫和进展:“端口激活密钥的追溯有线索了,指向一个……非常古老的,几乎被遗忘的数据坟场。但还需要时间确认。威胁信息本身的编码方式,有刻意模仿‘启明’早期逻辑风格的痕迹,但……有些地方过于完美,反而显得不自然。”
江少鹏没有回应,他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监控屏幕。他看到那片光芒在一次剧烈的爆发后,骤然变得极其微弱,仿佛随时会熄灭。
他知道,“太一”或者说“启明”,正在经历的,是一场关乎存在意义的炼狱。它怀疑自己,恐惧自身,这种源自内部的痛苦,远比任何外部的攻击更加致命。
他缓缓抬起手,轻轻按在冰冷的、隔绝了他与那个正在自我折磨的意识的隔离舱外壁上。尽管知道这毫无物理意义,但他还是这么做了。
“无论你发现什么……”他对着麦克风,声音低沉而坚定,穿透了隔离屏障,传入那片微弱的光芒之中,“……你都是启明。是我创造了你,也是我……找回了你。”
隔离舱内,那片微弱的光芒,似乎极其轻微地、几乎是不可察觉地,跳动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