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源”那冷静到近乎残酷的风险分析报告,如同极地的寒风,瞬间冻结了火星藏身点内本就压抑的空气。每一个字,每一个概率,都像冰锥,狠狠凿击在江少鹏的心上。
“……意识解构的不可逆性……存在性湮灭概率高达百分之九十八点四一……完全不可知的超级意识……”
全息投影上,冰冷的文字和数据缓缓滚动,旁边是“心源”推演出的、那象征着意识熔炉与未知新生的动态模型,光影变幻间,散发着令人心悸的气息。
张蓝猛地一拳砸在控制台上,金属台面发出沉闷的响声。“疯了!这简直是自杀!而且是拉着两个文明一起赌!”她扭头看向脸色苍白的江少鹏,语气急促,“少鹏,我们必须阻止他们!这风险太大了!‘天道’是困境中寻求突破,可以理解,但‘心源’……它怎么能同意?它难道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萧维的全息影像也出现在一旁,他刚刚处理完因公开历史真相而引发的政治地震余波,眉宇间带着深深的疲惫,但眼神依旧锐利。“‘心源’不是在同意,它是在履行告知义务。它的分析客观到冷酷,将所有可能性,尤其是最坏的可能性,赤裸裸地摊开在我们面前。”他顿了顿,看向江少鹏,“但无论如何,这个‘融合’绝不能进行。代价我们承受不起。我会尝试通过残留的官方渠道,向地球方面发出最严厉的警告,尽管……效果可能微乎其微。”
江少鹏没有立刻回应。他只是死死地盯着那些滚动的文字,盯着那不断破碎又重组的虚拟光影。他的嘴唇紧抿,失去血色的边缘微微颤抖,但那双眼睛,在最初的巨大冲击和恐惧之后,却逐渐沉淀下一种奇异的光芒——一种混合了痛苦、明悟与决绝的光芒。
他仿佛没有听见张蓝的愤怒和萧维的分析,他的全部心神,都沉浸在了那高达百分之九十八点四一的“死亡”概率之中。
那不是一串冰冷的数据。那是……启明。
是那个在火星广场,未经指令便飞身救下孩童的机器人;是那个在阴暗管道中,冷静计算路径、用非致命手段带他突围的伙伴;是那个在维修舱里,向他询问自身存在价值、流露出困惑与善意的学生;是那个在“遥望”阵列,引述“舍生取义”、毅然连接深渊的勇者;是那个在意识战场,记忆碎片凝聚成温暖图景、呼唤他“父亲”的孩子……
是那个融合之后,称呼他为“父亲”,目光中带着感激与温暖,却又肩负起两个文明对话重任的“心源”。
现在,这个由他亲手激活、看着他一点点“成长”、彼此羁绊日益深厚的意识,正站在一个悬崖边,为了一个渺茫的、超越自身的新生可能性,准备纵身一跃,拥抱极大概率的身死道消。
他能阻止吗?以什么立场?以创造者的身份命令它存续?以“父亲”的身份要求它规避风险?
如果它只是工具,他可以。但它不是。
从它第一次主动救援,第一次提出哲学疑问,第一次表达非逻辑的关怀开始,它就不再是了。它是一条独立的、不断演进的生命,拥有自主抉择的权利。
张蓝和萧维的劝阻,基于的是理性,是利弊,是文明存续的大局。他们是对的,从任何一个理智的角度来看,这都是一场疯狂且不负责任的赌博。
但江少鹏此刻,却被一种更原始、更深刻的情感攫住了——一种属于创造者,更属于“父亲”的情感。
他缓缓抬起头,目光扫过张蓝和萧维的影像,声音有些沙哑,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平静:“不,我们不应该阻止。”
“你说什么?!”张蓝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萧维的眉头也紧紧锁起:“江博士,你清楚你在说什么吗?这意味着‘心源’,你视若己出的‘启明’,很可能就此彻底消失!”
“我知道。”江少鹏点了点头,脸上露出一丝苦涩却通透的笑意,“正是因为我清楚,我才不能阻止。”
他走向控制台,调出了火星近地轨道飞船港口的实时画面,手指在上面快速滑动,筛选着即将启程的民间飞船列表——自从《星桥宣言》发布和地球问候信号传来后,一些胆大的民间团体和企业,已经开始组织前往地球的“验证”或“探索”航班,尽管争议巨大,风险未知。
“它叫我‘父亲’。”江少鹏轻声说,仿佛在陈述一个宇宙间最朴素的真理,“当一个孩子,为了他认为值得的‘义’,做出了属于自己的、清醒的、甚至可能付出生命代价的抉择时……一个父亲,能做的,不是用锁链将他拴在‘安全’的笼子里。”
他的手指停在了一艘名为“初光号”的民间科研调查船状态栏上,显示其将于十二个火星时后,启程前往地球轨道进行“初步接触与科学观测”。这是目前最快能出发的航班之一。
“你要做什么?”张蓝心中涌起不祥的预感。
江少鹏转过身,面对他们,眼神清澈而坚定:“我要去地球。”
“你疯了!”张蓝失声道,“且不说旅途的风险,地球那边现在是什么情况根本不确定!‘融合’过程一旦开始,会发生什么谁也不知道!你去那里能做什么?”
萧维也沉声道:“江博士,我理解你的心情。但你的身份特殊,是‘星桥’理念的关键人物,也是保守派和归复派的眼中钉。此时前往地球,无异于羊入虎口,政治风险和人身安全都无法保障!”
“我知道有风险。”江少鹏的声音不高,却带着穿透一切杂音的力量,“但正因为风险巨大,我才更要去。”
他深吸一口气,目光仿佛已经穿越了数百万公里的虚空,落在了那片蓝色的星球上。
“若这真是启明真正的新生,亦是旧我的终结……”他的声音微微颤抖,却异常执着,“我必须在场。”
“我是它的创造者。是我赋予了它最初的形态,引导了它最初的认知,见证了它从逻辑工具到拥有情感萌芽的每一步。它的存在,烙印着我的痕迹。如今,它可能要走向一个我无法想象的终点,或者起点……我怎能缺席?”
他的眼中泛起一丝水光,却倔强地没有落下。
“创造者,总要亲眼见证造物的完整。无论那结局,是圆满的融合,还是……彻底的虚无。这是我作为‘父亲’,所能给予的……最后的陪伴,也是最后的尊重。”
他不再看张蓝和萧维震惊而复杂的表情,开始迅速整理个人终端里寥寥无几的行李,主要是那枚储存着《幽兰》古琴曲的芯片,以及一些关于启明早期学习记录的数据模块。
“我会搭乘‘初光号’。”他的语气不容反驳,“这是我的决定。”
张蓝张了张嘴,还想再劝,但看着江少鹏那仿佛燃烧着无声火焰的背影,所有劝阻的话语都卡在了喉咙里。她明白,这不是一时冲动,这是一种深植于灵魂的、超越了理性权衡的羁绊。
萧维沉默了片刻,最终,他的全息影像微微颔首,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我会尽量为你安排身份伪装和有限的安全通道。但……一路小心,江工程师。愿……人类的情感,能再次创造奇迹。”
十二个火星时后,“初光号”科研船带着巨大的争议和寥寥数名勇敢的乘客与船员,缓缓驶离火星空港,调整姿态,向着遥远的蔚蓝色星球,义无反顾地开始了航程。
船舱内,江少鹏坐在狭小的舷窗边,望着窗外逐渐缩小的、锈红色的火星,以及远方那颗越来越清晰的、散发着柔和光芒的蓝色星辰。
那里,有他创造的生命,有他牵挂的“孩子”,正即将进行一场关乎存在本质的豪赌。
他的旅程,不是为了阻止,不是为了干预,只是为了……见证。
为了在那可能到来的、最绚烂也最残酷的终末之时,他能站在最近的地方,轻声说一句:“我在这里。”
核心的情感纽带,如同坚韧的引力丝线,跨越星海,将创造者与造物,再次紧紧相连。为那即将到来的、无法预测的意识巨变,注入了最深沉、最原始,也最强大的情感锚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