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像块浸了墨的粗布,沉沉压在八里桥的茅棚之上。
巡逻兵甲胄上在月光下偶尔闪过点冷光,帐篷里的油灯却亮得安稳,把张锐轩伏案写着什么的影子投在帆布上,忽长忽短。
王阳明是真的有点佩服张锐轩了,这个粥厂可以算是大明历次粥厂中表现最高的一次了,死的人非常少,即便是爆发了几次疟疾也很快被压了下去。
最高峰的时候有将近十万人,都一直没有乱,每个人能有粥喝,就这个组织能力已经完爆了很多老行伍。
没错,王阳明看到军事组织的框架,不愧是大明的奇人。
张锐轩是国防生,自然也是会一点军事组织能力,虽然不多,可是用来权责分明,令行禁止还是可以的。
只是王阳明还是有些想不通,张锐轩为啥放着好好的刷声望,刷民声的机会不要,非要把自己搞得声名狼藉,像是做了坏事一样。
“吱呀”一声,帐帘被夜风掀开条缝,带着水汽的凉意涌进来。
王阳明挑帘进来时,正见张锐轩把支狼毫往笔山上一搁,面前摊着的工分登记册上,勾密密麻麻。
“守仁兄倒是稀客。”张锐轩抬头笑了笑,顺手把桌边的凉茶往他推了推,“这时候过来,是有什么事吗?”
两个月来,两个人其实交集不多,反而是因为对待流民态度上争吵过几次。
“方才在粥棚外,听见有人叫你‘张扒皮’。”王阳明开门见山,声音里带着点不易察觉的探究,“割芦苇要过秤,造假要返工,连红薯土豆都要按格子分,一分不多给。灾民里都说你苛刻,比起前几任赈灾的官,半分情面不讲。”
王阳明顿了顿,接着说道:“你明明能把粥熬得更稠,能多给些吃食,却偏要让他们拿力气换。如今就是加了点肉绒,也落不得好,都被猜成是陛下施压,你这名声,倒是越搞越难听了。”
“难听就难听一点吧!本官也不是为了他们干活,也不必他们卖账。稀里糊涂的活着就挺好。”张锐轩并不在意,明朝的外戚不要太能干了,尤其是不能刷声望。
王阳明眉头微蹙,指尖在袖摆下轻轻叩着,语气里添了几分恳切:“这么做你图什么?粥棚里的人哪个没沾着实惠?疟疾能压下去,是你让京师制造总局拿来特效药;工分能换粮食,是你盯着库房的账,没让管事们中饱私囊;就连今日这肉绒,哪样不是真金白银堆出来的?”
王阳明往前半步,油灯的光映在眼底,亮得像淬了火:“他们嘴上骂着‘张扒皮’,手里的碗却没放下过。
老陈头的孙子能活,王二柱老娘能有口吃的,哪个不是托你的福?
明明是实实在在的好处,怎么就落得个骂名?你若稍稍松松手,他们未必不会念你的好。”
其实最早张扒皮的是那些没有贪污到的管事们传出来的。
大明历来赈粥厂都是贪污重灾区,像张锐轩这样要求那个熬粥区,一天用粮几袋写的清清楚楚,还每天巡视,熬粥区炉灶是敞开式的,每天粮食由军士运送过来,每天用光。
一百个小区,分25个熬粥区点,可以减少很多巡视工作。
张锐轩说道:“想要做好事很容易也很难。人性最经不起考验,千万不要去拿人性考验官员?”
张锐轩拿起桌上的工分登记册,指尖在那些密密麻麻的勾上划过,声音平静得像帐外的夜水:“王兄,我不管他们以前是什么规矩,到了这里就按我的规矩,我说多少就是多少,哪个给我乱来我就要了他脑袋。”
张锐轩抬眼看向王阳明,油灯的光在眸子里明明灭灭:“我让他们拿力气换吃食,不是苛刻,是给他们一条活路。割芦苇能换工分,编草席能换工分,哪怕是扫扫棚里的地,都能换口吃的。他们靠自己挣来的,才不会觉得是别人施舍的,才不会坐等着天上掉馅饼。”
“至于那些骂名,”张锐轩忽然笑了笑,拿起那碗凉茶喝了一口,“管事们恨我挡了他们的财路,自然要骂。有些灾民惯了不劳而获,觉得我不如前几任‘大方’,也要骂。可只要粥棚里的人能活下去,只要账本上的数清清楚楚,骂名算什么?”
到了九月底,灾民们开始要返乡种麦子,凤阳府也筹集到了足够多粮食,开始陆陆续续离开这个八里桥粥厂。
张锐轩算了一下账,50万两的筹款还有二十多万没有用掉。就按照十个工分50文钱发给灾民,作为回家的路费,每个人再额外加一袋50斤麦子回家,小孩减半。
消息像长了翅膀似的,没半天就传遍了整个粥棚。
那些平日里总想着偷懒耍滑,割芦苇时故意把捆扎的绳子勒得松松垮垮,编草席时偷工减料恨不得漏出半尺窟窿的人,这会儿都跟被踩了尾巴的猫似的,直愣愣地扎在工分登记处外,眼珠子瞪得快要从眼眶里滚出来。
可是一却已成定局,工分总账本早就被张锐轩汇总了。
“你说啥?工分能换钱?十个工分就给五十文?”先前总装病躲在茅棚里晒太阳的刘老三,一把揪住旁边正往登记册上凑的汉子,声音都在发颤,“我前阵子嫌割芦苇磨破手,躲了快半个月……那我那点工分,够换个啥?”
旁边有人翻了翻自己怀里揣着的工分条子,脸瞬间白了大半:“我上个月编草席时偷了懒,被张大人查出返工三次,扣了不少分……早知道能换钱,我何苦耍那点小聪明!”
更有甚者,蹲在地上直拍大腿,悔得肠子都快青了。
有个姓李的后生,之前总觉得干活太累,不如跟在人群里混口稀粥划算。
人群里吵吵嚷嚷,有懊恼的,有骂自己糊涂的,还有人红着眼想去登记处求情,盼着能多给几分情面。
可一想起张锐轩平日里那说一不二的性子,想起他盯着返工草席时冷得像冰的眼神,脚步刚迈出去又硬生生缩了回来,只剩下满肚子的悔意。
到了十月初,有家有室的,家里有壮劳力的都回去,整个粥厂就剩了一千来个老弱病残,这些人要么是失去儿子的老人,要么是没有父母等亲人的小孩,以三到八岁以下的小女孩居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