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时节,卢龙书生安大业独坐书斋。
窗外梨花似雪,他却无心赏玩,只怔怔望着棋盘出神。
自从母亲提及那个尚公主的梦境,已过去三载,如今他已年届十八,却连个说亲的人家都没有。
莫非真是母亲太过执念……
他正自嗟叹,忽闻一阵异香袭来,既非檀香,也不似花香,倒像是深山里松针与清泉交融的气息。
公主至矣!
清脆的嗓音惊破寂静,但见一个翠衣婢女闪身而入,也不多言,径直取出一卷彩毡轻轻一抖。
那毡子竟自行展开,从门外一直铺到榻前,毡上金线绣成的凤凰在日光下流光溢彩。
安大业慌忙起身,整了整有些发皱的青衫,心跳如擂鼓。
只见一位身着云纹锦袍的女郎扶着婢女缓缓行来,她步履轻盈,每踏出一步,裙摆便漾开淡淡光晕。
不知仙子何故玉趾临凡?
他躬身行礼,声音微微发颤。
女郎以袖掩唇,眼波流转间自有万千风华。
旁边的婢女代答道:此乃圣后府云萝公主。圣后属意郎君,欲下嫁公主,特来相宅。
安大业一时怔住,想起母亲多年的期盼,又见眼前仙子般的人物,竟不知是梦是真。
他悄悄掐了掐手心,刺痛感让他确信这不是梦境。
这时,另一个红衣婢女注意到案上棋枰,笑道:公主素好此道,不知驸马棋艺如何?
云萝公主颔首微笑,主动移座近前。
安大业强自镇定,执黑先行。
对弈间,他注意到公主坐姿奇特,双足分别踏在两名婢女背上,从不沾地。
公主她……
安大业忍不住低语。
仙子不履凡尘。
侍立的青衣婢女轻声解释。
棋至中盘,安大业渐入佳境,正凝神推算时,忽觉肩头一沉。
原来是个梳着双鬟的小婢女将手臂搭在他肩上,娇声道:驸马,这一子若落在这里,可就满盘皆输啦!
安大业面上一热,连忙移开目光。
又下了十余手,那婢女忽然拍手笑道:驸马输了一子!
云萝公主含笑推枰,倾身与婢女耳语片刻。
不多时,两个婢女抬着一个描金木箱进来,取出千两白银。
公主说郎君宅邸低湿,这些银两可供修葺之用。
青衣婢女道,待新居落成,再来相会。
安大业急道:且慢!不知公主何时再来?
天刑星当值,月后方可动土。
话音未落,另一个婢女取出个皮囊对着地面鼓动。
霎时间云雾弥漫,待安大业拨开云雾,哪里还有公主身影?
只余满室清香。
此后月余,安大业茶饭不思。安母忧心忡忡:我儿莫不是遇上了妖物?
母亲多虑了。安大业抚摸着公主坐过的绣垫,若是妖物,何必赠金修宅?况且...
他想起公主那双清澈如秋水的眸子,那样的气度,岂是妖物能有的?
他终究按捺不住,提前动工修宅。
这日正在监工,忽闻邻巷传来阵阵歌声。
小厮来报,是寄居在此的滦州书生袁大用邀约。
安大业本不欲应酬,但想到这些日子确实烦闷,便整衣前往。
袁大用是个二十出头的白面书生,见了他拱手笑道:久闻安兄才名,今日得见,果然名不虚传。
二人对弈一局,不分胜负。
酒至半酣,袁大用唤来一个十二三岁的小童击板而歌。那童儿声音清越,边唱边舞,煞是可爱。
这是我在路上收留的孩子。袁大用叹道,乱世飘零,这样的苦命人不知凡几。
安大业醉意朦胧间,忽觉这袁生虽举止豪迈,眉宇间却总带着几分郁色。
次日醒来,他发现自己竟已回到家中。
书童说是个小童背他回来的,不禁讶异:那孩子看着瘦弱,哪来这般力气?
更奇怪的是,数日后袁大用前来辞行,赠他诸多贵重礼物,还有五百两白银。
这太贵重了,愚兄不能收。
安大业推辞。
袁大用执意相赠:宝剑赠英雄,这些物件在安兄这里才算物尽其用。
他顿了顿,低声道:安兄可知,这世上有些人,看似衣冠楚楚,实则禽兽不如?
安大业正要细问,袁大用却已转身离去,背影在暮色中显得格外孤寂。
一月后,邻县发生一桩大案。
致仕的周侍郎家遭盗匪洗劫,周侍郎被烧红的铁钳烫得体无完肤。
有家仆指认,盗首竟是那个文质彬彬的袁大用。
消息传来,安大业震惊不已。
想起袁大用当日之言,他隐隐觉得这事或许另有隐情。
岂料祸不单行。
邻人屠氏素来与安家不睦,趁机诬告安大业与盗匪勾结。
县尹派兵拿人,正值安大业外出,只抓到卧病在床的安母。
等安大业闻讯赶回,老母已气息奄奄,握着他的手道:我儿...定要等到公主...
话未说完便咽了气。
安大业悲痛欲绝,刚料理完丧事,就被衙役锁拿。
屠氏买通解差,要在这深山老林中结果他的性命。
安公子,莫怪我们心狠。
两个解差将他逼到悬崖边,要怪就怪你得罪了不该得罪的人。
安大业闭目待死,忽听一声虎啸,但见一只白额猛虎从林中扑出,顷刻间咬死两个解差。
那虎却不伤他,轻轻衔起他的衣领,纵跃如飞。
不知过了多久,老虎将他放在一座金碧辉煌的府邸前。
朱门开启,云萝公主疾步而出,见他狼狈模样,眼中泪光闪烁:郎君受苦了。
公主...
安大业哽咽难言。
云萝取过他衣带,纤指翻飞,结出十几个复杂的扣子:明日去见太守,当堂解开这些衣结,灾厄自消。
她轻抚他面上伤痕,柔声道:此后路途多艰,妾当与君同往。
次日,安大业依言前往郡府。
说也奇怪,每解一个衣结,太守的脸色就缓和一分。
待最后一个衣结解开,太守竟当堂判他无罪。
归途斜阳似血,忽见一骑驰来,竟是袁大用。
安兄受苦了。袁大用听完他的遭遇,冷笑道,那屠氏狗贼,今夜必取其首级!
安大业急忙劝阻:袁兄不可!
安兄可知,那周侍郎为霸占民田,害得多少人家破人亡?
袁大用目光如刀,这世道,循规蹈矩反倒任人欺凌。安兄保重,你我有缘再会!
说罢策马而去,身影很快消失在暮色中。
是夜,安大业独坐书斋,抚摸着云萝公主结的衣带。
窗外忽闻环佩叮咚,抬头望去,但见月华如水,一树梨花正纷纷飘落,如雪如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