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霞》终章。
海神诞辰的庙会,是文登县最热闹的时节。
每年此时,沿海百姓齐聚海滨,祭拜海神,祈求风调雨顺、渔获丰盈。
街市上彩旗招展,锣鼓喧天,舞龙舞狮穿行于巷陌之间,香火缭绕不绝。
景庆云本无意前来,只因友人相邀,才随众入城。
他在人群中穿行,目光漫无目的地扫过一张张陌生的脸。
忽然,一个身影映入眼帘,云髻斜簪碧玉簪,月白裙裾绣缠枝莲,步履轻盈如风拂柳。
那背影,他认得千遍也不厌倦。
是阿霞!
“阿霞!”
他脱口而出,声音在喧闹中几乎被淹没。
那女子闻声回首,眉目如画,正是朝思暮想之人。
可她只看了他一眼,便迅速转身,隐入人流。
景生心头一紧,拨开人群追去。
他挤过香摊、绕过戏台,跑遍三条街巷,却再也寻不到她的踪影。
他站在街头喘息,心中翻涌着惊疑与失落。
她为何避他?
为何不等他一句问候?
半年后,春光明媚。
景生访友归来,行至官道,忽见一辆朱轮马车缓缓驶来。
车帘微动,露出半张脸,眉若远山,目似秋水,正是齐霞。
他疾步上前,拦住车前牵马的老仆:“车内可是南村郑公家眷?”
老仆点头:“正是我家夫人。”
“娶亲几何?”
“方才半月。”
话音未落,车帘轻启。
齐霞端坐其中,面覆轻纱,神色淡然。
景生心如刀割,颤声唤道:“霞娘!何忘旧约?”
她眸光微动,声音清冷:“负心人有何颜面见我?”
景生急道:“我为你休弃发妻,终日苦候,何负之有?”
齐霞冷笑一声:“负却结发夫妻,天理难容。
你不知,冥司早已削你功名。
今科亚魁王昌,便是顶替你名位之人。
我今嫁与郑郎,两心相守,君勿复念。”
帘幕垂下,马车前行,扬尘而去。
景生立于道旁,久久不能动弹。
当年秋闱放榜,景生果然落第。
而亚魁之位,果然是王昌所取。
更令人震惊的是,郑生竟高中经魁,名动士林。
消息传开,“薄幸景生”四字不胫而走。
有人讥讽他贪恋美色、背德忘义;
也有人说他自毁前程,活该落魄。
家中长辈羞愤成疾,相继离世,家道自此一落千丈。
三年过去,寒冬凛冽。
景生衣衫褴褛,食不果腹,偶然途经郑宅。
他本不敢叩门,但风雪交加,只得硬着头皮求一碗热水。
门房欲驱赶,忽闻内院传来女子声音:
“妾身未嫁时曾蒙景公子收留,虽结局不堪,终究有过数面之缘。
且君子不念旧恶,何不略尽地主之谊?”
此语出自齐霞之口。
郑生闻言,命人请景生入内,赐座奉茶,并赠一件新棉袍。
夜深人静,丫鬟悄然叩门,递上二十两纹银:
“夫人嘱咐,此系私蓄,聊报昔日收留之恩。
望公子娶房贤妻,重振家声。”
景生握银在手,百感交集。
正欲道谢,窗外忽传来熟悉语音:“君家祖德深厚,尚可福泽子孙。望好自为之,莫再自毁前程。”
他急忙起身,隔窗作揖,泪落衣襟。
待推门而出,庭院空寂,唯有雪地无痕。
归家后,景生用十两银子娶了一位没落仕宦家的婢女。
此女容貌平平,性情刚烈,常因琐事争执,但从不懈怠家务。
她每日纺纱织布,操持三餐,省吃俭用,将家中打理得井井有条。
景生自此闭门苦读,不再妄想捷径。
他深知功名已被夺去,唯有凭真才实学重起于微末。
次年乡试,竟得中举人。
三年后会试,一举登第,进士及第,授官县令。
丑妻随任赴任,虽不善言辞,却待人宽厚,教子严明。
次年诞下一子,取名景承。
此子聪慧过人,读书过目不忘。
弱冠之年中秀才,二十二岁乡试夺魁,又三年会试连捷,殿试高中榜眼,连中两元,震动朝野。
景家自此复兴,门楣重光。
而郑生仕途顺遂,官至吏部侍郎,掌铨选之权,为人清正,不徇私情。
齐霞相夫教子,持家有道,待下宽仁,邻里皆称贤德。
两人育有二子,皆入仕途,家风严谨,声誉卓着。
数十年后,郑侍郎病逝于任上。
齐霞亲扶灵柩,千里归乡安葬。
送葬队伍行至半途,风雨骤至。
待天晴重启行程,仆人掀开轿帘,只见衣冠整齐,齐霞已不见踪影。
众人惊骇,细查遗物,唯留碧玉簪一支,置于案上,纹丝未动。
自此,乡间传言齐霞非人,或为狐仙转世,因感郑生至诚,下凡结缘。
亦有老者言,她本是海神庙中一缕香魂,因前世姻缘未了,借体还魂,了却尘缘后归位而去。
真假难辨,然其行止端方,从未害人,反多施恩,故百姓敬之如神明。
景生晚年辞官归里,子孙满堂。
每逢清明,必携孙辈至郑墓前焚香。
他常对儿孙言:“天理昭昭,报应不爽。
莫学祖父当年,为求新欢弃旧偶,终致卵覆鸟飞,悔之晚矣!”
有一日,孙儿问:“阿祖既然后悔,为何当初不守本分?”
景生默然良久,方道:“少年情动,以为真心即可逾礼。
不知婚姻非止二人之事,牵连家族、关乎德行。
我当日只顾私欲,不顾发妻含冤,岂知冥冥中自有裁断?
功名可失,家业可败,所幸祖德未尽,子孙尚能振作。
若非如此,我景氏一门,早已湮灭无闻。”
孙儿又问:“那齐霞真是仙人吗?”
景生摇头:“我亦不知。但她临终赠银、隔窗劝诫,皆出于善意。
或许她本可恨我入骨,却仍念一丝旧情,留一线生机。此等胸襟,非常人所能及。”
此后多年,文登县仍有老人讲述这段往事。
海神庙前,偶有白衣女子身影掠过,有人说是齐霞回乡省亲;
也有人说,那是她守护一方安宁的魂魄。
景家后人世代耕读,不尚奢华。
每逢婚嫁,必告诫新人:“勿轻婚姻,勿负糟糠。景祖之鉴,近在眼前。”
岁月流转,人事更迭。
唯有那支碧玉簪,被郑氏后人供于祠堂,代代相传,无人敢取。
每逢祭日,簪上似有微光浮动,仿佛诉说着一段尘封已久的奇缘。
而景生墓前,每年清明总有无名香火。
据守墓人言,每至子夜,常见一素衣女子伫立碑前,静默良久,然后悄然离去。
无人知晓她是人是幻,唯有风过林梢,似有轻叹,悠悠散入夜色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