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龁石》
明万历二十三年,胶东半岛的雪,比往年早了半月。
十四岁的王三,在崂山北麓的石阶上,深一脚浅一脚地攀爬。
冻裂的手指,抠进青石缝隙,忽然触到丝滑的苔藓。
那质地,像极了母亲纺车上的蚕丝。
临出门前,母亲把仅有的麦饼,塞进他行囊。
“无量天尊,小施主止步。”
三清观的青石板前,道童的拂尘拦住去路,“观中不施斋饭,求药尚可。”
“我要学道!”王三掀开破棉袄,露出怀中的《南华经》残页。
“弟子听闻,崂山有真人能餐霞饮露,求道长引荐!”
山风卷起雪粒,扑在他脸上,道童身后的紫铜香炉,突然腾起青烟,在半空,凝成展翅仙鹤的形状。
“倒是个痴儿。”温润的嗓音,从远处传来。
王三抬头,只见白衣道人踏雪而来,道袍下摆,未沾半点尘埃。
“观你掌心有悬纹,可是新城王家之后?”
王三扑通跪下,额头触到冰凉的石阶。
“弟子正是新城王钦文之孙。
家母染病,乡医言需千年石髓入药。
弟子听闻真人能啖石,故来求道!”
道人抚须而笑,袖中拂尘轻点他眉心:“痴儿可知,石髓虽能治病,却需先炼自身为炉鼎?”
说罢挥手引他入观,王三这才发现,道人踩过的积雪,未留半点痕迹。
清虚观的丹房里,王三第一次见到传说中的石髓。
拳头大的透明石头,在月光下泛着牛乳般的光泽,凑近时,能听见细微的流水声。
“此石采自崂山龙脉,需以先天之气养之。”
玄真子将石髓放入八卦炉。
“你且每日寅时来此,以《黄庭经》真气熏蒸,七七四十九日后,即可入门。”
“弟子省得!”王三攥紧道袍下摆,目光灼灼地盯着炉中石髓。
忽觉喉间一阵燥痒,不受控地咳出颗血珠,滴在炉边青石上,绽开一朵指甲盖大的石莲。
玄真子有些惊讶:“你,怎回事?”
王三慌忙擦拭嘴角
“弟子自幼体弱,常咯血。
莫非冲撞了仙物?
道人拈起石莲,只见花瓣上流转着淡淡金纹。
“非也,此乃石魄初开之兆。
你掌心悬纹贯通巽宫,竟暗合《淮南子》所载的石精转世之相。”
从此,王三的晨课多了一项:每日卯时生吞三块崂山青石。
起初齿颊溢血,三日后竟觉石屑甘美如饴,第七日再看镜中,双目已泛起淡淡青玉光泽。
五年光阴转瞬即逝。
万历二十八年重阳,王三在摩星崖闭关时,忽然听见山下,传来隐约的哭号。
他掐指一算,竟见母亲的生辰八字在掌心浮现。
“孽徒!”玄真子的怒喝从身后传来,“你动了尘心!”
王三转身,只见师父手中握着一封家书,信角已被道火灼出焦痕。
“弟子知错,但求下山探母!”王三有些着急。
“不可!”玄真子拂尘重重甩在石案上,“你已修得石魄,此时下山,红尘浊气会蚀你道基!”
“道基可再修,母亲只有一个!”王三扯下道冠,露出满头乌发中夹杂的几根石灰色发丝。
“当年弟子为求石髓入山,如今若连母亲都救不得,修这道又有何用?”
玄真子凝视他眼底的血丝,忽然长叹:“罢了。你去后,每日需服三粒避尘丹,切记不可沾荤腥。”
说罢取出玉瓶,递给他时,将一枚刻着“返”字的石符,塞进他掌心。
新城西巷的老宅里,王三看着床上骨瘦如柴的母亲,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药炉中,热气蒸腾,他将青石敲碎,混进煎好的药汤。
“三郎,这药......”母亲捧着碗,皱眉道,“怎么有石头味?”
“娘,这是崂山的药石,喝了病就好。”
王三别过脸,不敢看母亲浑浊的眼睛。
忽觉一凉,低头时竟见母亲枯瘦的手,正抚过他腕间的石纹。
常年食石留下的痕迹,此刻在晨光中,泛着温润的光泽。
三日后,奇迹发生了:母亲竟能扶着墙下地行走。
乡邻们闻讯俱来求药,王三看着院中的青石磨盘,忽然福至心灵。
他取来铁锤,徒手将磨盘敲成粉末,每一粒石粉,泛着淡淡金光。
“这是?”翠儿捧着药碗,眼中满是惊疑。
“石髓天成,可治百病。”王三擦去额间汗水,掠过石粉时,开出几朵淡紫色的石斛花。
“翠儿,你去烧锅清水,记住,要用井里的无根水。”
上元夜,王三在药铺里替翠儿包扎手指。
她在搬石头时划破了掌心,鲜血滴在石臼中的药粉上,腾起七彩烟雾。
“疼吗?”王三吹了吹她的伤口,忽然看见,她眼底倒映的自己。
双目,已变成青石板的色泽,眉梢还沾着石屑。
翠儿摇摇头,从怀中掏出个布包:“你看这是什么?”
打开来,是对并蒂石莲,每片花瓣上都刻着《黄庭经》的字迹。
“你何时有这个?”王三惊问。
“去年你在摩星崖闭关,我偷偷上山找你,在丹房外拾到的。”
翠儿脸颊泛红,“那天我看见,你对着石莲说话,像对着亲人一样。”
那年冬至,他因思念母亲,曾对着石莲倾诉心事。
此刻看着翠儿眼中的柔光,忽然觉得胸腔里,有什么东西在破土而出,比石莲绽放更让他心悸。
王母病逝那日,王三在坟前跪了三天三夜。
忽有暴雨倾盆,他望着母亲的新坟,忽然抓起坟头的土块,送入口中。
那土块竟比崂山青石更苦涩,让他喉头一甜,喷出的血珠落在墓碑上,凝成冰晶。
“三郎!”翠儿撑着伞跑来,他周身萦绕着青色雾气,脚下的泥土正渐渐化作石屑。
“我要回崂山。”王三握住她的手,触到她掌心的老茧,“但这次,我要带你一起去。”
翠儿望着他泛着石纹的脸,忽然想起,他曾说过的“人身即是鼎炉”,用力点头:“好,我陪你去。”
重返崂山的那日,玄真子站在观门前,望着王三身后的翠儿。
他抚须长叹:“痴儿,你可知带凡人上山,需经雷劫?”
“弟子愿受罚。”王三跪下,翠儿也跟着跪下,发间的石莲坠子轻晃。
当夜,三十六道天雷劈向摩星崖。
王三将翠儿护在石洞里,自己迎着雷劫走去。
第一道天雷劈中他肩头,溅出火星,露出下面青石板肌肤。
“原来如此!”玄真子在云端惊呼。
“你已将红尘情劫炼入石魄,竟修成了亘古未有的石心人!”
雷劫过后,摩星崖多了座天然石龛。
王三盘坐其中,周身缠绕着石髓凝成的锁链。
翠儿在一旁架起药炉,炉中煮的是,当年那枚石莲。
“感觉如何?”翠儿递来一碗石髓汤。
王三睁开眼,目中青芒大盛。
“我听见了崂山的心跳。
每一块石头里,都藏着千年的故事。”
三百年后,有采药人在崂山深处发现一座石室。
室内石桌上摆着本石书,书页上的字迹随月光流转。
上面写着:“石不能言最可人,人能炼石始为真。”
石室尽头的石床上,躺着枕石而眠的男女,周身覆盖着晶莹的石芝,指尖相触处,开出永不凋谢的石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