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房内,时间仿佛被某种无形的力量拉长,空气中弥漫着草药的清苦与檀香的宁神气息,混合成一种独特的、属于医者与病患之间的信任场域。
苏寒凝神静气,伸出三指,轻轻搭在周老爷子伸出的手腕寸关尺处。
指尖传来的脉象,如同一段无声的密码,在她脑海中迅速被解读、翻译。
搏动沉稳了些,不再是初次接触时那般浮散无力,如同即将熄灭的烛火。
如今,这脉象有了根底,虽然依旧比不上壮年人的强健,但每一次跳动都带着一种顽强的韧性。
沉疴旧伤留下的痕迹依然清晰可辨,如同古木上无法磨灭的年轮与疤痕,显示着脏腑深处尚未完全修复的暗伤。
然而,令苏寒心中微动的是,周老身体对药力的吸收和转化能力,超出了她最初的预估。
就像一块极度缺水、看似干硬的海绵,一旦遇到甘霖,便展现出惊人的吸纳力。
周老年轻时打下的坚实基础,那远超常人的身体素质底蕴,在此刻发挥了关键作用。
他衰败的身体并非一块顽石,而是一片渴望复苏的沃土,只要给予正确的引导和滋养,生命力便会自发地重新萌发。
这与她之前的预判基本吻合,让她对此次治疗的方案更有信心。
“周老,脉象平稳,恢复得很好。”
苏寒收回手,声音平和地告知,既是安慰,也是陈述事实,“我们开始今天的治疗,过程可能会有些许酸胀,是气机运行的反应,属于正常现象。”
周老闻言,脸上露出放松和信赖的笑容:“苏医生尽管放手施为,我这把老骨头,还受得住。”
苏寒扶着他缓缓在诊疗床上躺好,调整到一个最舒适的姿势。
她转身,打开了那个从不离身的特制针盒。
这一次,她取出的并非寻常银针,而是三根泛着淡淡紫色光晕、材质特殊的细针
——紫金针。
此针传导内劲的效果远胜普通银针,但也更为耗费心神,非紧要关头或关键治疗不会动用。
她再次净手,凝神。
当她的指尖捻起第一根紫金针时,整个人的气质仿佛都为之一变。
之前的清冷被一种极致的专注所取代,她的眼神锐利而沉静,仿佛整个世界都浓缩在了那小小的针尖之上。
玉指轻扬,第一针精准地落在周老头顶的百会穴。
针入的瞬间,周老感觉似有一道微弱的电流,伴随着温润的气流,自头顶灌入,瞬间通达四肢。
紧接着,第二针,第三针……
苏寒的动作如行云流水,带着一种独特的韵律。
她的每一次落针,都伴随着体内那丝精纯的“内劲”缓缓渡入。
这内劲,并非单纯的力量,而是她融合了自身精气神与灵蕴之气的能量,是推动周老体内生机复苏、疏通更深层次淤塞的关键。
紫金针如同最灵敏的导体,将这股温和却坚定的能量,一丝不苟地输送到那些枯寂已久的经脉与窍穴之中。
时间在寂静中缓缓流淌。
苏寒的额角渐渐渗出了细密的汗珠,她的脸色也开始由正常的红润转向苍白。
每一次捻转、提插,都伴随着内劲的消耗。
她仿佛一个技艺高超的工匠,在用自己最本源的能量,小心翼翼地雕琢、修复着一件无比珍贵却易碎的艺术品。
周老闭着眼睛,却能清晰地感受到体内的变化。
原本有些滞涩的气血,仿佛被注入了活力,开始加速流动,带来阵阵温煦之感。
一些陈年旧伤所在的部位,传来隐隐的酸胀甚至轻微的刺痛,他知道,这是沉睡的伤痛被唤醒、被化解的征兆。
他心中对苏寒的感激与敬佩,更是无以复加。
两个小时,在高度集中的精神与飞速消耗的内劲中,显得格外漫长。
当苏寒落下最后一针,并以内劲进行最后的疏导后,她轻轻将针取出。
动作依旧稳定,但若仔细观察,她的指尖带着一丝几乎无法察觉的微颤。
内劲,几近枯竭。
一种深及骨髓的疲惫感如同潮水般涌上,让她眼前微微发黑,身形几不可察地晃动了一下。
她迅速稳住自己,没有让周老和一旁静候的福伯察觉到异样。
她没有立刻休息,而是强撑着精神,从随身的包里取出一个白玉小瓶,倒出一颗龙眼大小、色泽乳白、散发着清雅药香的丹药
——培源丸。
此丹是她根据白家村古方改良,专门用于快速恢复耗损的精神力与元气。
她将丹药纳入口中,无需水送,丹药便化作一股清凉的津液滑入喉中,随即,一股温和的力量自丹田升起,缓缓滋润着她近乎干涸的经脉与识海,那令人心悸的虚弱感才稍稍缓解。
稍作调息后,苏寒走到书桌前,铺开纸张,她的字迹依旧清逸俊秀,却比平时少了几分锋芒,多了一丝内敛的疲惫。
她详细写下了二次治疗的药方,在原有方剂的基础上,根据此次治疗的效果和周老身体的新变化,调整了几味药的君臣佐使和剂量,并在一旁清晰注明了煎服方法、次数以及饮食起居的禁忌。
写完后,她将药方递给一直安静守候在旁的福伯。
“福伯,”
她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但语气依旧清晰、不容置疑,“这是周老这次治疗后的药方,服用方法和注意事项都在上面注明了。接下来的七天至关重要,请务必严格遵医嘱用药,一天都不可间断,也不能擅自更改剂量。”
福伯双手恭敬地接过药方,他看着苏寒略显苍白的脸和眉宇间难以掩饰的倦色,心中充满了感激与疼惜。
这位年轻的女医生,为了救治老爷,当真是竭尽全力了。
“苏医生,您放心!”福伯的语气无比郑重,“我一定一字不差地遵照您的吩咐,亲自监督老爷用药,绝不会出任何差错。您……您也请多保重身体。”
苏寒微微颔首,对福伯的可靠她自是放心。
她看了一眼躺在诊疗床上,气息平稳、面色红润,已然沉沉睡去的周老,知道此次治疗的效果已经达到预期。
她没有再多做停留,强撑着恢复了些许力气的身子,起身整理好自己的针具和物品。
“福伯,周老需要安静休息,我就先告辞了。有任何情况,随时联系我。”
“是,苏医生,我送您出去。”福伯连忙道。
苏寒点头同意。
她步履略显沉重却依旧挺直了脊背,走出了这间弥漫着药香与安宁的书房。
走出周宅,坐进福伯安排的车里,苏寒并没有注意前方的司机,她靠在椅背上,缓缓闭上眼睛,感受着培源丸的药力在体内慢慢化开,滋养着枯竭的精神与内劲。
极度的疲惫如同厚重的毯子包裹着她,但内心深处,却有一丝完成重要使命后的宁静与安然。
救治周老,是她承诺之事,亦是医者本分。
每一次竭尽全力的治疗,不仅是在对抗病魔与衰老,也仿佛是在与时间赛跑,与她自身能力的极限进行较量。
而支撑着她一次次突破极限、在枯荣之间循环往复的,除了医者的责任,更有那份深埋心底、不容动摇的执念
——那个躺在医院里,等待着她变得更强,才能去拯救的,名为徐天宇的身影。
短暂的休憩后,她重新睁开眼睛,眸中的疲惫被压下,恢复了惯常的冷静与坚定。
她的征途,从未因任何一次的成功或疲惫而停歇。
枯竭之后,是新一轮的积累与生长,如同那荒野中的草木,在严冬之后,必将迎来更加蓬勃的春天。
而她——苏寒
便是自己命运荒野中,那棵永不屈服、向着既定目标不断扎根、不断生长的乔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