治疗结束后的周家书房,还残留着草药与檀香混合的宁神气息。
周老沉沉睡去,脸上带着久违的安宁与红润。
苏寒仔细收好她的针具,动作轻缓,仿佛怕惊扰了这一室的静谧。
周正阳站在一旁,目光始终追随着她,那双在外交场合能洞察微妙局势的眼睛,此刻却难以从她略显疲惫的侧影上移开。
“苏医生,辛苦了,我送您回去。”
他上前一步,声音放得极轻,带着不容拒绝,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恳切。
苏寒没有推辞,微微颔首:“有劳。”
依旧是那辆低调而沉稳的轿车,驶离了那片戒备森严却又宁静的院落,汇入了京城夜晚流光溢彩的车河。
与来时不同的是,车厢内的气氛更加沉凝。
苏寒似乎耗神颇巨,上车后便自然而然地靠在后座,阖上了双眼,长睫在眼睑下投下淡淡的阴影,将她所有的情绪都隔绝在内。
周正阳透过后视镜,能看到她安静的面容。
路灯的光影飞速掠过她的脸颊,明明灭灭,如同他此刻忐忑不定的心境。
他握着方向盘的手紧了又松,松了又紧,酝酿了一路的话,在喉咙里辗转了无数次,终于,在下一个红灯路口,他几乎是带着一种豁出去的艰难,开了口。
“苏医生,”他的声音在封闭的车厢里显得格外清晰,甚至带着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干涩,“今晚……我就要去国外出差了。”
他顿了顿,试图从后视镜里捕捉她的反应。
她依然闭着眼,仿佛睡着了一般。
他的心微微下沉,继续道:“这次有一个重要的双边磋商,大概要离开一个星期。”
他刻意强调了时间,希冀着能在那张平静无波的脸上看到一丝波澜。
“所以,从明天开始,”他几乎是屏住了呼吸,“会由管家福伯亲自开车来接您。”
话音落下,世界仿佛安静得只剩下引擎的嗡鸣和他自己如擂鼓般的心跳。
后座的人,终于有了动静。
那双清冷的眸子缓缓睁开,没有初醒的朦胧,只有一片清醒的平静。
她的目光,透过冰凉的车内后视镜,精准地对上了他紧张探寻的视线。
那目光里没有惊讶,没有关切,更没有他隐秘期盼的不舍,只有一种纯粹的、事不关己的淡然。
“周先生您去忙正事要紧。”
她的声音平稳得像一泓不起涟漪的秋水,听不出任何情绪,“其实不必麻烦福伯专门接送,我自己开车过去也行。”
她甚至给出了更“体贴”的方案,将距离拉得更远:“或者,让福伯在大门口接我一下就好,不必绕路到楼下。”
疏离。
客气。
一种划清界限的、礼貌的冷淡,像一堵无形的冰墙,瞬间隔开了前后座短短一米多的物理距离。
周正阳感觉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闷闷的疼,随之而来的是汹涌的苦涩。
他极力隐忍,喉结上下滚动,强迫自己扬起一个看似轻松温和的弧度,尽管他知道这笑容可能僵硬而勉强。
“那怎么行?”他的声音里甚至带上了一丝刻意的、略显夸张的担忧,仿佛只有这样,才能掩盖住那份即将溢出的狼狈,“您每次给爷爷行针完后,我看着您都会显得有些疲惫。这种状态下开车,太不安全了。”
他找到了一个无懈可击的理由,一个关乎她自身安全的、冠冕堂皇的理由,“万一有什么闪失,我……爷爷和我都会过意不去的。就让福伯接送您吧,这样我们都放心。”
他几乎是在恳求了,小心翼翼地用“爷爷”和“安全”作为盾牌,维护着这最后一点能与她产生联系的、脆弱的纽带。
后座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这短短的几秒钟,对周正阳而言,漫长如同在荆棘上行走。
他紧紧盯着后视镜里她模糊的轮廓,连呼吸都放轻了。
终于,他听到了一声极轻的、几乎微不可闻的应答,带着一丝无奈的妥协:
“好吧。那就麻烦福伯了。”
“不麻烦,应该的。”
周正阳几乎是立刻应道,心里那块悬着的巨石骤然落地
然而苏寒在说完这句话后,便彻底结束了这场对话。
没有询问他要去哪个国家,没有关心出差是否辛苦,旅途是否漫长,更没有一句诸如“路上小心”、“注意休息”之类的,哪怕是出于客套的关怀。
她重新将头偏向车窗那边,沉默地凝视着窗外飞速流逝的、光怪陆离的都市夜景,只留给他一个静谧、疏离,仿佛永远无法靠近的侧影。
车厢内再次被令人窒息的寂静填满。
这寂静像一张无形的网,将周正阳紧紧缠绕。
他心中的无奈与委屈如同藤蔓般疯狂滋长。
他这位在外交场合总能妙语连珠、从容周旋于各国政要之间的年轻外交官
在她面前,却词汇匮乏,笨拙得像个初次动心的少年,所有精心组织的语言,所有鼓足勇气的试探,都如同投入深海的石子,连一丝回响都听不见。
他只能专注地开车,将所有的波澜壮阔都压抑在看似平静的外表之下。
车子最终平稳地停在了航天公寓楼下,结束了这段不过短短二十分钟,却让他倍感煎熬的旅程。
“苏医生,到了。”周正阳的声音里带着一丝连自己都未察觉的沙哑与疲惫。
“谢谢。”苏寒利落地打开车门,下了车。
她站在车旁,微微弯下腰,透过降下的车窗,对驾驶座上的周正阳说道
“周先生,那我就先回去了。”她的语气礼貌而周全,然后,说出了那句他等待了一路,却也最怕听到的、格式化的、适用于任何普通朋友或合作者的告别:“祝您出差顺利,一路平安。”
礼貌,周到,无可指摘,却也冰冷得没有一丝属于个人的温度。
说完,她不待周正阳回应,便直起身,干脆利落地转身,步伐沉稳地走向公寓大门。
高跟鞋敲击地面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一声声,笃定而决绝,一步步,仿佛不是踩在水泥地上,而是踩在周正阳敏感的心尖上,将那份刚刚萌芽就被冰封的情感,碾得更碎。
周正阳没有立刻发动车子离开。
他就这样静静地坐在驾驶室里,像一尊被遗弃的雕塑,目光固执地追随着那道早已消失在玻璃门后的背影。
直到楼道里的声控灯一层层亮起,又一层层熄灭,最终归于一片黑暗。
他猛地向后靠在椅背上,仿佛被抽走了所有力气。
抬手,疲惫地覆上自己的眼睛,深深地、沉重地吸了一口气。
一路平安?
他想要的,又何止是行程的平安。
他渴望的是能走进她的世界,渴望的是她偶尔流露的、卸下防备的真实,渴望的是那双清冷眼眸里,能有一刻是因他而泛起微澜。
可她的世界里,似乎早已为他设定好了界限分明的位置
——一个病患的家属,一个需要保持距离的合作对象。
一条无法逾越的鸿沟,横亘在他们之间,他在此岸,她在彼岸。
夜色浓稠,无声地吞没了静止的车影,也吞没了他所有未曾宣之于口的、汹涌而绝望的波澜。
引擎最终发出一声低吼,载着满心的怅惘,融入了无边的夜色之中。
而那扇已经关闭的公寓楼门,如同她紧闭的心扉,将他彻底隔绝在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