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如同打翻的砚台，浓稠的墨色缓缓浸染着天际，为这栋颇有年岁的教授楼披上了一层静谧而温柔的薄纱。楼道里光线昏暗，只有声控灯在脚步声中短暂亮起，映照出墙壁上斑驳的痕迹。张陆桉站在那扇熟悉的深绿色防盗门前，手中那只精心挑选、装着饱满脐橙和红富士的果篮，此刻显得异常沉重，与他胸腔里那颗七上八下的心一般无二。他再次深吸了一口气，空气中老楼特有的、混合着邻家饭菜香与陈旧书卷气的味道，似乎也带着一丝令人心悸的预示。他终于抬起微微汗湿的手指，按响了那个仿佛连接着两个世界的门铃，如同一个即将踏入精心布置舞台，却对即将上演的剧本一知半解的演员。
“来啦！”门内立刻传来师母那熟悉而温婉的应答声，伴随着一阵轻快由远及近的脚步声。门被“咔哒”一声打开，系着一条素雅棉布围裙、发髻梳得一丝不乱的师母出现在门口，脸上洋溢着发自内心的热情笑容，手上还带着刚从厨房忙碌中抽身的水渍。“陆桉来啦！快进来快进来，外面起风了，有点凉吧？就等你了！”师母那毫无保留的、如同对待自家子侄般的热情，像一道温暖的壁垒，瞬间驱散了些许他周身的寒意与僵硬。他连忙躬身，恭敬地问好，并将手中沉甸甸的“心意”递上，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紧绷：“师母好，打扰您和老师了。一点水果……”
“哎呀，你这孩子！”师母嗔怪地打断他，语气里满是慈爱与无奈，接过果篮顺手放在玄关那略显陈旧的木质鞋柜上，“来老师家吃顿便饭，还这么见外干什么！快，快进来，把这儿当自己家，千万别拘束。”她侧身让开宽敞的通道，热情地招呼他进屋。
踏进玄关，换上师母递过来的、带着阳光暴晒后特有暖意的毛绒拖鞋，张陆桉才真正置身于这个他只曾在极少数情况下短暂踏入过的私人空间。室内光线温暖，装修是沉稳而雅致的中式风格，大量的原木家具泛着温润柔和的光泽。靠墙顶天立地的巨大书架上，书籍塞得满满当当，如同沉默的知识堡垒。几盆绿意盎然的吊兰和君子兰巧妙地点缀在角落，增添了几分生机。空气中弥漫着一种令人心安的、混合着书香、淡淡的茶香以及此刻从厨房方向飘来的、诱人饭菜香的温暖气息，这是一个典型的、充满文化底蕴与家庭温情的学者之家。
就在这时，黄教授也从里间的书房里踱步而出，身上穿着一件看起来就十分舒适柔软的深灰色羊绒开衫，鼻梁上依旧架着那副代表睿智与严谨的金丝边眼镜，但神色比在办公室或课堂上要柔和、松弛许多，更像一位闲适的居家长者。“来了就好，别站着，坐吧。”他随意地指了指客厅里那套看起来就很舒服的布艺沙发，语气平常，“你师母今天可是拿出了看家本领，炖了她最拿手的莲藕排骨汤，火候足，味道应该不错。”
而就在黄教授话音刚落的瞬间，客厅通往里面卧室区的走廊里，传来了由远及近的、清晰的脚步声。张陆桉刚刚因室内温暖和师长关怀而略微放松的心弦，瞬间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再次狠狠拨紧，发出了令人心悸的嗡鸣。他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下，目光不由自主地、带着几分难以抑制的紧张与期待，投向了声音的来源。
先走出来的是一个看起来约莫二十七八岁的年轻男子。他身姿挺拔如松，穿着一件熨帖得没有一丝褶皱的浅蓝色细条纹衬衫，领口紧扣，下身是笔挺的深灰色西裤，鼻梁上架着一副做工精致的无框眼镜，整个人透着一股超越年龄的沉稳与干练。他的面容与黄教授有五六分相似，但线条更为硬朗分明，眼神锐利如炬，目光扫过来时，有一种审视感与距离感。黄振华，在知名的建筑设计院工作，年轻有为，是典型的行业精英。
而紧接着，那个让张陆桉心绪复杂、甚至在无数个挑灯夜战的书写间隙，其身影和话语会悄然闯入脑海的“变量”，也如同画卷中最灵动、最鲜亮的那一笔色彩，轻盈地出现在了黄振华的身后。
黄亦玫。
她今天穿了一件看起来就极其柔软舒适的乳白色粗棒针毛衣，宽松的款式更衬得她身形纤细玲珑，下身是一条简单的蓝色修身牛仔裤，勾勒出笔直修长的腿部线条。她似乎刚洗过脸，未施粉黛，素净着一张脸，皮肤白皙得近乎透明，仿佛上好的瓷器。长发随意地披散在肩头，几缕不听话的发丝柔顺地贴在她光洁的额角和脸颊旁，平添了几分慵懒随性的美感。当她抬起那双清澈如秋水、仿佛能映照人心的眸子，视线与站在客厅中央、显得有些无所适从的张陆桉在空中不期而遇时，她明显也愣住了，脚步有瞬间极其短暂的凝滞。那双会说话的大眼睛里，瞬间掠过一丝极其复杂、如同万花筒般快速变幻的情绪——有对于他突兀地出现在自己家这个私密空间中的纯粹惊讶，有对于之前几次“巧合”相遇的恍然串联，有对于他身份与此刻情境的浓厚好奇，甚至……还带着一点点“果然是你”、“我们又见面了”的了然和一丝难以捕捉的、狡黠而微妙的趣味性笑意？她的目光在他那张努力保持镇定却难掩窘迫的脸上，大胆地停留了那么一两秒，仿佛在确认某个有趣的猜想，随即，那丰富的、几乎要泄露天机的表情迅速收敛，完美地转化为一个符合“初次见面”场景的、礼貌而略带探究意味的、恰到好处的微笑，对着他，微微点了点头，算是打过了招呼。那微笑背后，分明藏着一丝只有他们两人才懂的、关于共享秘密的默契与戏谑。
张陆桉只觉得一股热流“轰”地一下直冲头顶，耳根变得滚烫，他甚至能感觉到自己脸颊皮肤下的毛细血管在尴尬与紧张中微微扩张。他努力压制着胸腔里骤然失控、如擂鼓般狂跳的心脏，强迫自己维持着表面的镇定与恭谨，也迅速回以一个略显拘谨、甚至有些笨拙和仓促的微笑和幅度更小的点头示意。空气中，仿佛有无形的、细微的电火花在两人视线交汇的短暂瞬间，“噼啪”作响，激起一阵只有他们能感知到的隐秘涟漪，旋即又迅速湮灭在客厅温暖而寻常的空气里，未被在场唯一的“局外人”——黄教授所察觉。
“人都到齐了，那就准备开饭吧。”黄教授那平和而具有天然掌控力的声音，适时地打破了这短暂却对张陆桉而言无比漫长的微妙寂静与无声交锋。众人依言移步至与客厅相连的、光线更明亮的餐厅。
长方形的实木餐桌上已经铺好了干净的浅色格纹桌布，上面摆着几道色香味俱全的典型家常菜——油亮诱人、肥瘦相间的红烧肉，翠绿清爽、火候恰到好处的蒜蓉西兰花，金黄酥脆、香气扑鼻的干炸小黄鱼，还有摆在正中央、正冒着滚滚热气、汤色奶白、香气四溢的莲藕排骨汤，显然是今晚的主角。众人按照一种不言自明的家庭秩序落座：黄教授自然坐在主位，师母忙着给大家盛汤布菜。张陆桉被黄教授温和而坚定地示意安排在他右手边的位置，而他的正对面，恰好就是那个眸光流转、嘴角始终含着一丝若有若无、让他心神不宁笑意的黄亦玫。黄振华则坐在妹妹的旁边，姿态端正，自成一股沉稳而略显疏离的气场。
饭桌上的气氛起初有些微妙的凝滞和安静，仿佛一部交响乐开始前那令人屏息的短暂真空。只有精致的瓷碗瓷筷轻轻碰撞发出的清脆声响，以及师母充满关切、带着家常烟火气的询问“陆桉，别光坐着，动筷子呀。张陆桉一一恭敬地回答，努力扮演着一个懂事、有礼、略带腼腆的晚辈角色，眼神却尽量克制地不去直视对面那双仿佛能看穿他伪装的清澈眼眸，只将注意力集中在眼前的碗碟、美味的菜肴和身旁威严与慈爱并存的黄教授身上。
待到大家动筷吃了一会儿，胃里被温暖的食物填满，气氛也随着师母不厌其烦的唠叨和黄教授偶尔几句关于学校趣闻或学术动态的轻松点评而稍微活络、自然一些后，黄教授用餐巾姿态优雅地擦了擦嘴角，从容地放下了手中的筷子。他的目光平静而深邃，如同一位经验丰富的导演，缓缓扫过自己的儿子和女儿，最后，带着一种不易察觉的郑重与期许，落在了身旁始终正襟危坐、略显拘束的张陆桉身上，用一种比刚才闲聊时更为正式、温和，却蕴含着不容置疑分量的口吻，揭开了他自以为的、这场家宴最重要的“序幕”：
“振华，亦玫，”他清晰地叫着儿女的名字，成功地将桌上所有的注意力都吸引过来，“借着今天家里吃饭人齐，正式给你们介绍一下我这位学生。”他微微侧过身，朝向张陆桉，手臂自然地示意了一下，语气中带着显而易见的欣赏与作为师长的骄傲，“这是张陆桉，我现在带的学生，也算是你们的学弟。陆桉在历史专业方面，很有天赋，悟性高，更重要的是肯下苦功夫，沉得下心，耐得住寂寞，是做学问的好料子，非常不错。”他特意将目光转向黄亦玫，仿佛在引导她注意这个“榜样”，语气加重了些，“陆桉在明清史方面的功底，尤其扎实，是同龄人里很少见的。”
被突然如此正式地推到聚光灯下，并且被给予了超乎寻常的褒奖，张陆桉如同被架在了火上，他连忙放下手中的筷子，身体下意识地挺得笔直，微微前倾，向对面的黄振华和黄亦玫再次致意，声音因为紧张而比平时低沉、干涩了一些：“振华哥，亦玫同学，你们好。”
黄振华闻言，推了推鼻梁上的无框眼镜，脸上露出了符合他身份和年龄的、训练有素且周到得体的笑容，那笑容标准却缺乏真实的温度，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礼貌的审视感。他点了点头，语气平稳而疏离，如同在完成一项社交任务：“你好，张同学。不必客气。常听家父提起你，说你治学严谨，勤奋刻苦，是棵好苗子。”他的目光在张陆桉身上短暂停留，如同精密的仪器快速扫描，似乎在评估着这个突然被父亲如此看重、并郑重引入家庭餐宴的年轻学弟的实际价值与潜在影响。
而黄亦玫的反应，则与她的兄长截然不同，也更加剧了张陆桉内心的波澜。
在父亲清晰地说出“张陆桉”这个名字，并给予毫不吝啬的高度评价时，她眼中闪过一丝几乎无法完全抑制的、混合着“果然如此”、“谜底揭晓”以及某种恶作剧般趣味的亮光。她看着张陆桉那副努力扮演初次见面、恭谨谦卑又难掩窘迫的模样，嘴角那抹若有若无的弧度不禁加深了，如同发现了什么极其有趣的秘密。她没有立刻回应，而是故意停顿了一下，仿佛在初次见面时需要一点时间消化信息，仔细地、带着几分纯粹好奇地打量着他，然后才用一种带着几分恰到好处的、“初次见面”应有的、略显生疏又难掩好奇的口吻，清脆地开口，那声音如同玉珠落盘，敲在张陆桉紧绷的心弦上：
“哦——原来你就是张陆桉同学啊。”她故意拖长了“哦”的尾音，目光在他脸上大胆而直接地流转，像是在欣赏一幅突然变得极其有趣的肖像画，“听爸爸在家里夸过你好几次了，说你是他学生的这个！”她俏皮地竖了一下大拇指，眼底的笑意几乎要满溢出来，却巧妙地控制在“活泼后辈”的范畴内，“今天总算见到‘真人’了。”她特意微微加重了“真人”两个字的读音，那意味深长的眼神仿佛在说：“装，继续装，我看你能装到什么时候。”她显然在享受着这个只有他们两人才知道的、在长辈眼皮底下心照不宣的秘密游戏。
张陆桉感到脸颊一阵阵发烫，他几乎能百分之百地肯定黄亦玫是故意的，她在用这种看似无害的方式，提醒着他他们之间那几次“非同寻常”的相遇。他只能更加谦卑地低下头，盯着眼前碗里那块诱人的红烧肉，仿佛它能给予他力量，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微颤，含糊而笨拙地回应道：“老师您太过奖了，我……我真的还有很多不足，需要向振华哥和亦玫同学多多学习的地方。”他将姿态放得极低，试图用谦逊掩盖内心的慌乱与那荒谬的戏剧感。
黄教授对女儿这种“恰到好处”的、带着对优秀人才好奇与欣赏的反应似乎颇为满意，这完全符合他引荐的初衷。他点了点头，脸上露出欣慰的神色，继续推进他心中的“规划”，目光在沉稳的张陆桉和灵动的黄亦玫之间扫过，语气温和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引导意味：
“振华在建筑院工作，接触的都是宏观的城市规划与设计，逻辑性强；亦玫在美院学画画，心思活络，感性，追求艺术感觉和所谓的‘灵魂’。”他像是在客观陈述儿女的特点，又像是在为接下来的话做铺垫，试图勾勒出不同领域年轻人交流的可能性。“陆桉呢，性格沉静稳重，学识扎实，尤其对历史脉络和人性的洞察，有他自己独到的见解。你们年轻人，虽然专业领域不同，一个盖房子，一个画画，一个研究故纸堆，但思维并不该有壁垒，正好可以互补，碰撞出不一样的火花。”他尤其看向黄亦玫，眼神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希望女儿能多受些“沉稳”、“厚重”学风影响的期盼，或许也觉得，张陆桉的踏实能稍微中和一下女儿那过于跳脱、追求极致的性子。“以后啊，有机会可以多交流交流，互相学习，取长补短嘛。陆桉，你也别光闷头做学问，也要听听他们搞艺术、搞建筑的都在想些什么。”
“多多交流”。
这四个字从毫不知情、一心以为自己在为晚辈们创造良好交往氛围的黄教授口中，用如此家常随意的语气说出来，显得那么自然，如同每一位关心晚辈成长的慈祥长者都会说的、最寻常不过的鼓励和期许。但此刻，落在心神不宁、且深知内情的张陆桉耳中，却仿佛带着千钧的重量，每一个字都像一记重锤，敲击在他紧绷的神经和那早已摇摇欲坠的“保持距离”的理性防线上。他深刻地意识到，这绝非导师一时兴起的客套话，而是蕴含着一位师长对学生的关怀、提携，以及一位父亲对女儿的深远考量。他只能硬着头皮，更加恭敬地、几乎是机械地回应：“是，老师。您说得对，我一定谨记，多向振华哥和亦玫师姐请教学习。”他感觉自己像个提线木偶，在黄教授设定的剧本里，进行着身不由己的表演。
黄振华闻言，脸上那标准化的、如同面具般的笑容依旧维持着，只是几不可察地扬了扬眉毛，从喉咙里发出一声轻微的、不置可否的“嗯”，态度依旧保持着礼貌而清晰的界限感，仿佛在说：“知道了，但与我无关。”
而黄亦玫，则在父亲说完那番话后，脸上的笑意更加生动鲜明起来。她不再仅仅是微笑，而是单手托着腮，手肘支在桌面上，目光更加专注、也更加大胆地、带着毫不掩饰的探究与趣味，锁定在对面那个恨不得把自己藏起来的张陆桉身上。她那眼神仿佛在说：“看，爸爸都发话了，让我们‘多交流’呢，张陆桉同学，哦不，是张陆桉‘师弟’？”她嘴角那抹了然于胸、带着几分戏谑的弧度，在张陆桉看来，比任何直接的言语都更具冲击力，也更让他感到一种无所遁形的窘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