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只能模糊地看到一只只酒碗递到面前,然后机械地接过来,往嘴里倒。酒液大半洒在了外面,冰凉的,温热的,混在一起,黏糊糊地粘在脸上、脖子上、衣服上。
“不……不行了……真的……喝不下了……”文安舌头打结,含混不清地嘟囔着,试图推开又一次递到唇边的酒碗。
“男人岂能说不行!”
程咬金一把揽住他的肩膀,差点把他从椅子上拽下来,“这才哪到哪?文小子,你这酒量还得练!来,跟俺老程再走一个!”
“哇——”
文安终于再也忍不住了。一股难以遏制的恶心感如同海啸般从胃部直冲喉头。他猛地捂住嘴,踉跄着推开椅子,想要冲到外面去,却脚下一软,直接扑倒在了堂屋门口的地上。
紧接着,他大口大口地呕吐起来。
之前吃下去的那些还没来得及消化的肉食、菜蔬,混合着大量辛辣的酒液,一股脑儿倾泻而出。难闻的气味瞬间弥漫开来。
堂内安静了一瞬,随即爆发出更响亮的、几乎掀翻屋顶的哄笑声!
“哈哈哈哈哈!吐了!真吐了!”
“文小子这酒量,还得再练十年!”
“快!快扶起来!漱漱口!吐出来就好了,接着喝!”
程咬金笑得前仰后合,拍着大腿。尉迟恭也是忍俊不禁,一边摇头一边吩咐下人赶紧收拾。
文安吐得昏天黑地,眼泪鼻涕糊了一脸,只觉得五脏六腑都移了位,浑身软得像一滩泥。两名尉迟府的下人连忙上前,将他搀扶起来,有人递上温水给他漱口,有人用湿布巾给他擦脸。
冰凉的布巾贴在滚烫的脸上,稍微驱散了些许眩晕。
文安勉强睁开眼,视野里是晃动的人影和刺眼的灯光,耳边是嘈杂的笑闹声。他只觉得头痛欲裂,胃里空空如也,却依旧翻江倒海般难受。
“我……我真不行了……诸位叔伯……饶了小子吧……”文安有气无力地告饶,声音沙哑得厉害。
“行了行了,看把这孩子折腾的。”
尉迟恭总算发了话,脸上还带着笑意,“让他歇歇,缓口气。咱们喝咱们的!”
文安被扶到一旁角落的胡床上半靠着,有人给他端来一碗不知道是醒酒汤还是酸梅汁的东西。
他勉强喝了几口,酸涩的味道让他稍微清醒了一些,但那股强烈的疲惫和不适感依旧如影随形。
之后有人搀扶着他,缓缓地靠在他的座位上。看着堂中依旧热闹的宴饮场面。程咬金正拉着牛进达划拳,声音大得能传到坊外。
转头看向偏厅,尉迟宝琳和程处亮不知在争论什么,面红耳赤。秦怀道微笑着和尉迟恭低声说着话。灯火摇曳,人影晃动,酒气氤氲,一切都显得有些不真实。
一股莫名的情绪忽然涌上心头。
有穿越以来的孤独和惶恐,有经历生死的后怕,有王伯逝去的悲伤,也有如今得到认可、站稳脚跟的些许慰藉。各种滋味混杂在一起,如同方才喝下去的那些酒,在胸中翻腾发酵。
酒精模糊了理智的边界,一些平日里深藏的情绪和记忆碎片不受控制地涌上来。他想起前世,想起那个遥远的、已经模糊的世界,想起那些读过的诗,喝过的酒……
他晃晃悠悠地,试图坐直身体,眼神迷离地望着堂中喧闹的众人,忽然张开嘴,用一种带着醉意、却又异常清晰的语调,高声吟诵起来:
“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
堂内的喧闹声为之一静。所有人都诧异地看向角落里那个醉态可掬的少年。
文安似乎浑然不觉,继续吟道,声音越来越高,带着一种放纵的、宣泄般的情绪:
“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
“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
他猛地抬起手,指向尉迟恭和程咬金,脸上露出一种混合着醉意和狂放的笑容:
“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
“烹羊宰牛且为乐……会须一饮三百杯!”
“尉迟公!程将军!将进酒,杯莫停!”
他挣扎着想要站起来,却被旁边的下人轻轻按住。他也不在意,就这么半靠在后面的木墙上,挥舞着手臂,仿佛自己正在主持一场盛大的酒宴:
“与君歌一曲……请君为我倾耳听!”
“钟鼓馔玉不足贵……但愿长醉不愿醒!”
“古来圣贤皆寂寞……惟有饮者留其名!”
吟到这里,他声音低了一些,似乎想起了什么,眼神有些飘忽,随即又大声接上:
“陈王昔时宴平乐……斗酒十千恣欢谑!”
“主人何为言少钱……径须沽取对君酌!”
他目光扫过满堂的宾客,最后落在面前案几上那些空了的酒坛酒碗上,豪气干云地一挥手:
“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
他顿了顿,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近乎嘶哑的酣畅:
“与尔同销万古愁!”
最后一句吟罢,他仿佛耗尽了所有力气,头一歪,彻底瘫软在地上,眼睛半睁半闭,嘴里还在无意识地嘟囔着什么。
整个吴国公府正堂,陷入了短暂的、奇异的寂静。
所有人都呆呆地看着文安,眼神中充满了对这首诗的欣赏。
那些诗句,如同惊雷炸响在耳边,又如同烈酒灼烧在心口。磅礴的气势,奔放的情感,对人生的慨叹,对享乐的追求,对忧愁的消解……
尉迟恭端着酒碗的手停在半空,忘了放下。程咬金张大了嘴,忘了合拢。牛进达眼神锐利如鹰,紧紧盯着文安。
他们不懂什么平仄格律,但他们能感受到那股扑面而来的、属于盛唐的、尚未完全成型却已初具雏形的雄浑气魄!这绝不是这个年纪,这个位置的文安能够“作”出来的诗!可若不是他,又能是谁?
半晌,程咬金猛地一拍大腿,发出“啪”的一声巨响,打破了沉寂:“好!好诗!他娘的,听得老子热血沸腾!‘天生我材必有用’!‘会须一饮三百杯’!说得好!来!满上!接着喝!不醉不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