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拿愣住了。
他完全没预料到事情会发展成这样。
在他的认知里,“没有生气”就是最直接的澄清,应该能安抚对方。
约拿低估了一个少女敏感内心,在特定情境下会如何解读他的“平静”,更低估了自己在她心中的分量,足以让她因为自己一个细微的、未经解释的行为而崩溃。
这……
看着眼前哭得像个孩子的艾琳,约拿有些不知所措。
他擅长应对怪物、邪教徒,但他从未学过如何应对一个在他面前哭得梨花带雨、并且似乎还是因为他的“不解风情”而哭泣的贵族少女。
解释?
说他只是觉得浪费可惜?
说他们出身不同所以看待事物的方式不同?
在这种情绪崩溃的时刻,这些听起来只会像是更伤人的讽刺。
安慰?
约拿搜刮了一遍自己贫瘠的情感词汇库和两世为人的经验,发现除了“别哭了”这三个苍白无力到可笑的字眼外,竟然找不到任何合适的语言。
而且,以他那平铺直叙的语气说出来,效果恐怕适得其反。
动手?递手帕?
他摸了摸口袋,只有用于擦拭武器的绒布和几枚用于应急的先令。
一时间,他只能干巴巴地重复了一句:
“我真的没有生气。”
这句话此刻显得如此苍白,甚至像是一种敷衍。
艾琳哭得更凶了,仿佛要把所有的委屈和不安都宣泄出来。
风雪卷着她的哭声,飘向灰蒙蒙的天空。
就在这时,孤儿院的门被轻轻推开了一条缝,那位老修女担忧地探出头来,看了看外面情况,又默默地缩了回去,只是那眼神中带着理解和怜悯。
这细微的动静让约拿更加窘迫。
他不能一直站在这里,看着一位伯爵小姐在贫民区的街头痛哭流涕,这无论对她还是对这片区域都可能引来不必要的麻烦。
而且,让她这样情绪激动地独自返回伯爵府,路途不近,风雪交加,万一出点什么事……
他上前一步,不再试图用苍白的语言解释,而是做出了一个最直接的动作——他伸出手,轻轻拍了拍艾琳不断颤抖的肩膀。
“别哭了。”
他终于还是说出了那三个字,“……我先送你回去。”
他的触碰和话语似乎起到了一点作用。
艾琳的哭声渐渐小了下去,变成了压抑的抽噎。
她抬起泪眼朦胧的眼睛,看着约拿那近在咫尺的、带着一丝无奈的脸庞,感受着他手掌那隔着厚重衣物传来的触感,心中的委屈奇迹般地平息了一些。
他……他没有推开我。
他还要送我回去。
她吸了吸鼻子,用手背胡乱地擦着脸上的泪水,小声地“嗯”了一下。
约拿见状,暗暗松了口气。
他收回手,提起放在脚边的那剩下的一袋面粉,说道:“等我一下。”
他转身,快步走向最近的一个救济点,将最后一袋面粉交给了负责人,简短地说明来意后,在对方连声道谢中,迅速返回了艾琳身边。
“走吧。”他说道,语气恢复了平时的平淡,但率先迈开了步子,方向是通往贵族区域的主干道。
艾琳立刻像只害怕被再次抛弃的小狗,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半步的距离,不再多言,只是偶尔还会不受控制地抽噎一下,小心翼翼地维持着这来之不易的、短暂的“和平”。
两人一前一后,沉默地行走在风雪中。
约拿刻意放缓了脚步,以适应穿着不便行走的裘皮大衣和高跟靴子的艾琳。
艾琳默默地跟在后面,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如此清晰地观察着这个与她生活的世界截然不同的维尔卡斯。
他们穿过狭窄肮脏的巷弄,路过排队领取救济食物的人群,看到了蜷缩在漏风屋檐下、裹着破旧毯子瑟瑟发抖的老人,听到了母亲怀里婴儿因为饥饿和寒冷发出的微弱啼哭,以及人们脸上那被生活重压磨砺出的麻木与愁苦……
她以前并非完全不知道贫穷的存在,但那更多是来自于书本、来自于仆人间偶尔的闲聊、或者是从豪华马车车窗匆匆一瞥的模糊印象。
从未像今天这样,如此具体、如此真切、如此……令人窒息地呈现在她面前。
而她之前那么轻易就想要“丢掉”的、被她视为“不值钱的脏东西”的面粉,在这里,却能换来那么多真诚的感激和希望。
一种前所未有的、复杂的情绪在她心中翻涌。
有震惊,有不适,有怜悯,但更多的,是一种隐隐的、让她感到不安的……羞愧感。
她似乎开始有点明白,为什么约拿会对她的行为感到“无奈”,为什么他会说“没有生气”时,眼神会那样疏离。
他们之间,横亘着的,不仅仅是个性的差异,更有一条由出身、教育和生存环境塑造的、几乎无法逾越的鸿沟。
她看着走在前面的约拿挺拔而沉默的背影。
她看着约拿买了些面粉,提着那些沉重的面粉走了那么远,分送给那些素不相识的人,没有一丝不耐,也没有任何寻求回报的意思。
他只是……做了他认为应该做的事情。
这种沉默的、付诸行动的姿态,比她听过的任何华丽辞藻或骑士小说里的浪漫桥段,都更让她感到一种难以言喻的触动。
快到奥德里奇伯爵府那条戒备森严、街道整洁宽阔的街区时,艾琳终于鼓足了勇气,小声地开口,声音还带着哭过后的沙哑:
“约拿先生……那些面粉……真的……那么重要吗?”
约拿的脚步没有停,也没有回头,只是平淡地回答:
“对需要它的人来说,是的。”
简短的一句话,却像一块石头,投入艾琳心湖,激起了更大的波澜。
她沉默了。
直到那座熟悉的、气派非凡的府邸大门出现在视线尽头,两人都没有再交谈。
在距离大门还有一段距离、一个相对安静的拐角处,约拿停下了脚步,转过身,看向艾琳。
“到了。”他说道。
艾琳抬起头,望着他,风雪中她的眼睛依旧有些红肿,但眼神已经不再是最初的慌乱和委屈,而是多了一丝迷茫和思考。
她张了张嘴,似乎想为今天的胡闹道歉,又想为他的护送道谢,还想问很多很多问题。
但最终,千言万语只化作了一句低语:
“谢谢你送我回来,约拿先生。”
约拿点了点头:“进去吧。”
艾琳看着他,犹豫了一下,终于还是转身,一步一步地走向那座象征着她的身份和世界的府邸。走到大门前,她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
约拿看着她,见她安全抵达,便不再停留,转身迈步离开,身影很快消失在纷飞的雪花与街道的拐角。
艾琳站在自家华丽而冰冷的大门前,望着他消失的方向,心中五味杂陈。
他没有生气。
他甚至尽责地将她送了回来。
但他的平静和沉默,比任何责备都更让她清晰地认识到——
他们之间,相隔的,或许不仅仅是几条街区的距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