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猛转了好几圈,身上的甲胄发出哗啦啦的响声,搅得人心烦意乱。
他的眼睛就没离开过那个食盒,像是被磁石吸住了。
陆沉的脸色,已经不能用难看来形容了。
那是一种暴风雨来临前的死寂。
他手里的军报被捏得咯吱作响,纸张边缘都起了皱。
林小鱼站在屋子中央,感觉自己像一叶孤舟,被卷入了两个巨人的风暴里。
她不敢动,也不敢出声。
这个叫张猛的副将,虽然看起来憨直,但他身上的气势,是实打实从战场上拼杀出来的。
那股子血腥味,隔着老远都能闻到。
“老大,你倒是说句话啊!”
张猛停下脚步,一脸委屈地看着陆沉。
“你从家里带好吃的,偷偷摸摸一个人吃,这不地道!传出去,兄弟们会寒心的!”
他这话说得理直气壮,好像陆沉做了什么天理不容的事情。
陆沉终于放下了军报。
他抬起眼皮,目光冷得能掉下冰渣子。
“我的东西,我想怎么吃,就怎么吃。”
男人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股绝对的权威。
“再不滚出去,今天的训练量,翻倍。”
张猛的脖子猛地一缩。
他脸上的表情瞬间垮了,那道刀疤都跟着抽搐了一下。
“别啊,老大!翻倍会死人的!”
他哀嚎一声,可身体却很诚实,一步都舍不得往外挪。
他的视线,再一次黏在了那个食盒上,充满了渴望。
“我就尝一口,就一口!我保证!”
张猛伸出一根粗壮的手指,比划了一下。
“尝完了,我立马就滚,绝对不耽误你办公!”
陆沉不为所动。
他站起身,高大的身影投下一片阴影,将林小鱼都笼罩了进去。
他一步步走向张猛,每一步都像是踩在人的心跳上。
林小鱼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她生怕这两个人一言不合,就在这里打起来。
张猛也紧张了。
他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脸上的嬉皮笑脸收敛了不少。
“老大,有话好好说,别动手啊……我这可不是打不过你,我这是尊敬你……”
陆沉没有理会他的碎碎念。
他走到书案前,停下脚步。
然后,在张猛和林小鱼惊愕的目光中,他伸出手,打开了食盒的盖子。
一股无法形容的霸道香气,瞬间从食盒里喷薄而出,充满了整个房间。
那不是单纯的肉香,也不是单纯的面香。
而是羊油被高温逼出油脂后,与焦香的面皮,翠绿的沙葱,还有那一点点盐粒混合在一起,产生的一种复合型香味。
这股香味,蛮横,直接,毫不讲理地钻进人的鼻腔,勾起了内心最深处的食欲。
张猛的眼睛,一下子就直了。
他的喉结疯狂地上下滚动,口水几乎要从嘴角流下来。
食盒里,整整齐齐地码放着六个金黄色的圆饼。
饼的表面,烙出了漂亮的焦褐色花纹,点点翠绿的葱花点缀其间,看着就让人流口水。
林小鱼闻到这股熟悉的香味,心里悄悄松了口气。
还好,发挥得不错。
陆沉从食盒里拿出一个葱油饼。
他没有自己吃,而是直接递到了张猛的面前。
他的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
“吃。”
一个字,简单,干脆。
张猛愣住了。
他看看陆沉,又看看那个近在咫尺的葱油饼,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老大……你这是……给我的?”
“废话。”
陆沉的声音里,透着一丝不耐烦。
“给你三息时间。不吃,就扔出去喂狗。”
“吃!我吃!”
张猛如梦初醒,生怕陆沉反悔,一把就将葱油饼抢了过来。
饼还是温热的。
拿在手里,能清晰地感觉到表皮的酥脆和内里的柔软。
张猛把它凑到鼻子前,用力地吸了一口气。
“嗷——”
他发出了一声满足的喟叹,幸福得眼睛都眯了起来。
然后,他张开大嘴,狠狠地咬了一口。
“咔嚓——”
清脆的声音响起。
那是酥脆的外皮被牙齿咬开的声音。
紧接着,是面饼内里柔软而富有嚼劲的口感。
沙葱的独特香气,在口腔里瞬间爆炸开来。
羊油的醇厚,面粉的甘甜,盐粒的咸鲜,完美地融合在一起。
好吃。
太好吃了!
张猛的动作停住了。
他整个人,像是被雷劈中了一样,僵在了原地。
他的眼睛,瞪得像铜铃。
嘴巴里,还塞着那口没来得及咽下去的葱油饼。
陆沉皱起了眉头。
“怎么?有毒?”
张猛没有回答。
他只是机械地,缓慢地,开始咀嚼。
一下,两下,三下……
他咀嚼得越来越快,脸上的表情也越来越夸张。
先是震惊,然后是狂喜,最后,竟然变成了一种近乎虔诚的感动。
“呜……呜呜……”
他一边嚼,一边发出了意义不明的呜咽声。
两行滚烫的眼泪,毫无征兆地,从他那双虎目中流了下来,划过刀疤,滴落在胸前的铠甲上。
林小鱼看呆了。
她做过无数美食,见过无数食客。
可因为一个葱油饼,就吃到流泪的,她还是第一次见。
陆沉的嘴角,也控制不住地抽搐了一下。
他显然也被自己副将的这副蠢样子给惊到了。
“张猛,你出息了。”
他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带着浓浓的无奈和鄙视。
张猛却像是没听见。
他三口两口,就把剩下的葱油饼全都塞进了嘴里,连一点渣都没剩下。
然后,他伸出舌头,仔仔细细地把自己每一根手指都舔了一遍,生怕浪费了一丝一毫的美味。
做完这一切,他才抬起头,用一双通红的眼睛,直勾勾地看着林小鱼。
那眼神,不再是饿狼看到肥肉。
而是一个迷途的信徒,看到了指引方向的神明。
“神……神仙……”
他张了张嘴,声音都有些颤抖。
林小鱼被他看得浑身不自在,下意识地往后缩了缩。
张猛却猛地向前跨了一步,一个熊抱,直接抱住了……陆沉的大腿。
“老大!!”
他嚎啕大哭起来,哭得像个三百斤的孩子。
“我错了!我真的错了!我不该怀疑你!我不该觊觎你的午饭!”
“我张猛这辈子,走南闯北,什么山珍海味没吃过?京城里最有名的福满楼,老子也去过!可他们做的东西,跟这个饼比起来,简直就是猪食!”
“老大啊!你从哪里找来的这位神仙嫂子?她做的饭也太好吃了吧!我感觉我前面二十多年,吃的都是屎啊!”
“嫂子”两个字一出口,整个房间的空气,瞬间降到了冰点。
陆沉的脸,黑得能滴出水来。
他的额角,青筋一根根地爆起,手已经按在了腰间的刀柄上。
林小鱼的脸,则“轰”的一下,红了个通透,从脸颊一直烧到了耳根。
嫂……嫂子?
这个称呼,也太……
“闭嘴!”
陆沉一脚踹在张猛的胸口。
他这一脚用了力,张猛那壮硕如山的身躯,直接被踹得倒退了好几步,一屁股墩坐在了地上。
地面都跟着震了一下。
“再敢胡说八道一个字,我割了你的舌头。”
陆沉的声音,冷得没有一丝温度。
张猛被踹懵了。
他坐在地上,捂着胸口,呆呆地看着陆沉,又看了看旁边满脸通红的林小鱼,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
他赶紧从地上一骨碌爬起来,手忙脚乱地拍了拍身上的灰。
“口误!口误!老大你别生气!”
他走到林小鱼面前,郑重其事地抱拳,深深地鞠了一躬。
“这位姑娘!不,这位女菩萨!刚才是我张猛有眼不识泰山,冒犯了您!请您大人有大量,不要跟我这个粗人一般见识!”
他的态度,一百八十度大转弯。
从之前的轻佻,变成了现在的恭敬,甚至是崇拜。
林小鱼被他这副样子搞得手足无措,只能连连摆手。
“将军言重了,不敢当,不敢当……”
“当得!怎么当不得!”
张猛直起腰,拍着胸脯,声如洪钟。
“从今天起,您就是我张猛的偶像!谁敢对您不敬,就是跟我张猛过不去!”
说完,他又眼巴巴地凑到陆沉身边。
“老大,商量个事呗?”
陆沉冷冷地瞥了他一眼。
“说。”
“你看啊,这食盒里还有五个饼呢……”张猛搓着手,一脸谄媚,“你一个人也吃不完,放着就凉了,凉了就不好吃了。多浪费啊!不如……”
“滚。”
“别啊老大!”张猛不死心,“就再给我一个!最后一个!我拿我这个月的军饷跟你换!”
陆沉的耐心,显然已经耗尽了。
他直接盖上食盒的盖子,拎了起来。
“张猛。”
“在!”
“去,把王老抠给我叫来。”
王老抠?
林小鱼记得这个名字。
陆沉说过,是伙夫营的军需官。
张猛一听,顿时来了精神。
“叫他来干嘛?老大,你是不是要给女菩萨安排个差事?我跟您说,伙夫营那帮家伙,一个个都是老油条,手艺糙得很,您可得给女菩萨撑腰啊!”
他现在已经完全站到了林小鱼这边,开始主动为她考虑了。
“让你去就去,哪来那么多废话。”
陆沉瞪了他一眼。
“是是是!”
张猛不敢再多嘴,应了一声,转身就往外跑。
跑到门口,他又停下脚步,回头冲着林小鱼,露出了一个他自认为很和善的笑容。
那道刀疤,随着他的笑容扭曲着,看起来更加狰狞了。
“女菩萨您等着,我马上就回来!”
说完,他才像一阵风似的消失了。
房间里,又只剩下了林小鱼和陆沉两个人。
气氛,比刚才还要尴尬。
林小鱼低着头,脚尖无意识地在地上画着圈,不敢去看陆沉的眼睛。
刚才张猛那声“嫂子”,还在她耳边回响。
她的脸颊,依旧烫得厉害。
陆沉也没有说话。
他将食盒放回书案上,自己却一个都没吃。
他重新坐下,拿起另一份公文,看似在处理军务,但林小鱼能感觉到,他的目光,时不时会扫过自己。
那目光,很复杂。
有审视,有探究,还有一丝她看不懂的情绪。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每一秒,都像是一种煎熬。
就在林小鱼快要站不住的时候,门外传来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张猛回来了。
他身后,还跟着一个瘦小的中年男人。
那男人穿着一身灰布长衫,留着两撇山羊胡,一双小眼睛滴溜溜地转,透着一股精明。
他一进门,就先对着陆沉,恭恭敬敬地行了个礼。
“将军,您找我?”
“王老抠,你来了。”陆沉放下公文,抬起头。
他的手指,敲了敲桌面。
“我问你,这个月的粮草,还够用多久?”
被称为王老抠的军需官,立刻苦着一张脸,开始诉苦。
“哎哟我的将军啊,您可别提了!眼看就要月底了,新一批的粮草还没到。咱们现在是勒紧了裤腰带过日子啊!弟兄们每天操练那么辛苦,连顿饱饭都快吃不上了!尤其是那蔬菜,金贵得跟金子似的,好多弟兄都开始烂嘴角了……”
他絮絮叨叨,说个没完。
陆沉不耐烦地打断了他。
“行了。说重点。”
“重点就是,省着点吃,还能撑十天。要是不省着点,七天都悬!”王老抠一摊手,满脸的无奈。
陆沉的眉头,拧得更紧了。
粮草问题,一直是他心头的一根刺。
边关贫瘠,朝廷的补给又时常迟到。
手底下几万张嘴要吃饭,他这个主将,压力比谁都大。
他的目光,转向了一直沉默不语的林小鱼。
“你。”
林小鱼心里一紧,赶紧抬头。
“民女在。”
“你不是说,那些野草能吃吗?”
陆沉的声音,听不出喜怒。
“是。”林小鱼硬着头皮回答。
她知道,真正的考验,要来了。
“好。”
陆沉站起身,走到她面前。
他比她高出一个头还多,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带着一股强大的压迫感。
“我给你一个任务。”
他的声音,在安静的房间里,清晰地响起。
“从今天起,伙夫营,交给你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