府城居，大不易。
初来时的新奇与兴奋，很快便被现实的开销冲刷得七零八落。
张衍志父子租住的文曲坊小院虽好，但每月五两银子的租金便是一笔巨大的固定支出。
柴米油盐酱醋茶，样样都比河西村贵上数倍。
尤其是张屠夫，体格魁梧，饭量惊人，一人能抵寻常三人吃用，光是粮食消耗就让张衍志暗暗心惊。
他们从家中带来的三十多两银子，本以为是笔巨款，足以支撑到府试结束。
岂料短短半个月过去，便已捉襟见肘。
钱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瘪了下去。
这日傍晚，张衍志发现父亲回来时，满身尘土，步伐沉重，那双原本因练武而沉稳有力的手，竟微微颤抖，虎口处甚至磨破了皮，渗着血丝。
“爹，您这是…”
张衍志心中一紧，急忙上前。
张屠夫摆摆手，一屁股坐在凳子上，端起凉茶猛灌了几口，才喘着粗气道：
“没事…爹找了份活计，在城南码头扛大包…一天能挣五十文呢…”
码头扛包？！
那是纯粹的苦力活！
一包粮食上百斤，一天下来，铁打的汉子也受不了！
张衍志看着父亲疲惫不堪却强装无事的样子，鼻尖一酸，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了。
“爹！您怎么能去干那个！我不考了！我们回家！”
他猛地站起来，声音带着哽咽。
让父亲为自己读书受这般苦楚，他于心何安？
“放屁！”
张屠夫眼睛一瞪，罕见的严厉，“胡说什么！爹有力气！挣点钱怎么了？你给我安心读书！考不上功名，才真对不起爹这番辛苦！”
话虽如此，但看着父亲每日天不亮就出门，深更半夜才拖着仿佛散了架的身体回来，倒头就睡，连吃饭都顾不上嚼，张衍志的心如同被放在火上炙烤。
他读书时再也无法全身心投入，脑子里反复盘旋着一个念头：必须想办法赚钱！不能再让父亲去扛包了！
可在这人生地不熟的府城，一个书生，除了读书，还能做什么？卖字画？
他字迹虽已工整，但远未到能卖钱的程度。
替人抄书？耗时耗力，收入微薄，杯水车薪。
苦思冥想间，他的目光扫过桌上那本从家乡带来的、被翻得起了毛边的《山海经》杂谈，又想起前世在茶馆酒楼听说书先生讲那些光怪陆离的故事时，满堂喝彩的情景…
一个念头如同闪电般划过脑海——写小说！
写那种新奇有趣、市面上从未有过的故事！
说干就干！
他立刻铺开纸张，研墨润笔。
写什么？直接抄前世的名着自然不行，需得符合这个时代的背景，又能引人入胜。
他忽然想到了那部脍炙人口的神魔巨着《西游记》！
开篇石猴出世、拜师学艺、龙宫借宝、大闹天宫…情节跌宕起伏，想象瑰丽，却又暗含修行悟道的隐喻，或许正合一些读书人的口味，甚至能吸引普通百姓。
他深吸一口气，结合记忆中的情节，用半文半白的笔法，开始重新创作：
“诗曰：混沌未分天地乱，茫茫渺渺无人见。自从盘古破鸿蒙，开辟从兹清浊辨。感盘古开辟，三皇治世，五帝定伦，世界之间，遂分为四大部洲：曰东胜神洲，曰西牛贺洲，曰南赡部洲，曰北俱芦洲。这部书单表东胜神洲海外有一国，名曰傲来国。国近大海，海中有一座名山，唤为花果山…”
他文笔本就扎实，又融合了前世看小说的叙事技巧，写得飞快。
不过两三日功夫，便已写就了数回，从石猴出世、称王花果山，到泛舟出海、寻访仙道，直至拜在菩提祖师门下，得名孙悟空…情节环环相扣，文字生动有趣，将那猴王的机灵勇敢、追求自由的长生之道写得活灵活现。
他将这几回书稿仔细誊抄整齐，鼓起勇气，找到了府城最大的一家书局——“翰墨斋”。
书局老板是个戴着水晶眼镜、精瘦的中年人，起初见张衍志年纪轻轻、衣着普通，并未在意，只当是来卖抄本或寻常文章的。
但当他接过书稿，漫不经心地看了几行后，神情逐渐变得专注起来，眼镜后的眼睛越瞪越大！
他一口气读完了带来的所有稿子，猛地抬起头，目光灼灼地盯着张衍志：“这…这故事是公子所写？！”
“正是在下拙作。”
张衍志保持镇定。
“奇书！奇书啊！”
老板激动得拍案叫绝，“构思奇诡，想象超绝，文笔亦是不俗！既有神仙志怪之趣，又暗含修行哲理！妙！太妙了！”
他到底是生意人，立刻看到了其中的商机，“公子，这书稿卖于老夫如何？老夫愿出八十两银子，买断此书！”
八十两！这绝非小数目，足够他们父子在府城宽裕地生活到府试结束还有富余。
若在平时，张衍志或许就答应了。
但此刻，他想起父亲扛包的身影，想起这故事的价值，心一横，摇头道：
“掌柜的，八十两买断，恕难从命。此乃在下心血之作，后续情节更为精彩。在下只愿与贵书坊合作，采用‘保底加分成的模式。”
“保底加分成？”
老板一愣，这倒是新鲜说法。
“正是。”
张衍志解释道，“贵书坊可先支付一百两银子作为保底，此书刊印发售後，超出保底收益的部分，我们五五分成。并且，版权…即此书的一切权利，仍归在下所有，贵书坊只有刊印销售之权。”
老板闻言，捻着胡须沉吟起来。
一百两保底，风险不小。
但这故事确实前所未见，极可能大卖！
若是买断，虽省事，但若真成了畅销书，自己可就亏大了。
分成的话，利益捆绑，更能激励对方尽快写出后续…
他仔细打量着眼前这少年，见他目光清澈却坚定，显然不是易与之辈。
最终，求财的心思占了上风。
“好！”
老板一拍大腿，“就依公子！一百两保底，售书利润五五分成！但公子需答应，后续书稿需优先供给敝号，且需尽快完成！”
“一言为定！”张衍志心中长舒一口气。
当场立下契据，签字画押。
老板爽快地支付了一百两银票。
握着那轻飘飘却又沉甸甸的银票，张衍志的手心微微出汗。
走出翰墨斋，午后的阳光暖洋洋地洒在身上。
他抬头望了望天，心中豪情涌动。
知识，果然就是力量，就是财富！
他没有立刻回家，而是先去了城南码头。
远远地，便看见父亲正扛着巨大的麻袋，脊背弯成一张弓，一步一步艰难地走在跳板上。
“爹！”
他大喊一声，快步冲了过去。
张屠夫听见声音，放下麻袋，擦着汗回过头，惊讶道：“彘儿？你咋来了？快回去看书！”
张衍志走到父亲面前，看着那被汗水浸透、沾满尘土的衣衫，鼻子又是一酸。
他深吸一口气，将那张一百两的银票塞进父亲手里。
“爹，咱们有钱了！您不用再扛包了！回家！”
他的声音响亮而坚定，带着难以抑制的激动。
张屠夫愣愣地看着手中的银票，看清那面额后，眼睛瞬间瞪得溜圆，手都抖了起来：“一…一百两？！彘儿！这…这钱哪来的？你…你可不能做糊涂事啊！”
“爹，您放心！”
张衍志笑着，眼中闪着光，“是儿子写书挣的！干干净净！走，回家我慢慢跟您说！”
他拉着还在发懵的父亲，离开了喧嚣的码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