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口江面的微风,尚未吹散胜利的余温,谢云亭却已做出了一个让所有人意外的决定。
他没有趁热打铁返回屯溪大本营,而是带着阿篾与小满,逆流而上,悄然夜宿在了梅岭脚下,村正老烟锅的土坯房里。
夜深了,屋外是山野的寂静,只有虫鸣与潺潺的溪流声。
屋内,一塘烧得正旺的松柴火,将每个人的脸庞映得通红。
火塘边没有尊卑主次,只围坐着一圈质朴的茶农长老,和三个风尘仆仆的年轻人。
“云亭,你这娃子,放着屯溪的大宅不住,跑俺这穷山沟里闻烟火气做啥?”老烟锅嘬了一口旱烟,浓厚的烟雾在他面前缭绕,声如洪钟。
谢云亭没有直接回答,而是从随身的行囊里,郑重地取出了一本崭新的账册。
这账册的封面用硬牛皮包裹,上书三个遒劲的隶书——“信灯台”。
他将账册摊开在火光前,每一页都用朱砂笔画好了细密的格子。
“老伯,各位叔公,”谢云亭的声音沉稳而清晰,压过了柴火哔剥的声响,“汉口一战,我们云记侥幸赢了名声,但名声这东西,比茶叶还娇贵,风一吹就散,水一泡就淡。要想守住它,得靠规矩。”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每一张饱经风霜的脸,一字一句地说道:“从今日起,我云记立下‘三不卖’新规。这第一条,凡云记出品,绝不卖掺假茶。宁可无茶可卖,不可失信于人!”
“第二条,绝不卖哄抬价。时局再乱,人心不能乱。咱们卖的是茶,更是安稳。谁敢借着云记的牌子发国难财,我谢云亭第一个不饶他!”
话音至此,他提起笔,饱蘸墨汁,在账册首页写下这两条,字迹力透纸背。
“这第三条……”他看向众人,语气变得格外郑重,“凡与我云记做生意的客商,无论大小,都必须在这‘信灯台’上签下一份‘茶德约’。不认同云记规矩,不敬畏茶叶本身,不以诚信为本的,茶再好,价再高,我们也不卖!”
话音落定,满室寂静。只有松脂在火焰中爆开的轻响。
突然,老烟锅将烟杆在地上重重一磕,震起一圈烟灰。
他猛地一拍大腿,放声大笑:“好!好一个‘三不卖’!这才叫字号!这才叫咱们黟县山里人种出来的茶该有的骨气!”
“云亭说得对!俺们跟着你干!”
“签!俺们第一个签!”
长老们群情激奋。
老烟锅端起桌上粗粝的土陶碗,里面是刚沏好的“春雪红”,他高高举起:“今儿个没有酒,就以这杯茶为盟!咱们跟着云亭,不为发大财,就为让这片山里的茶,堂堂正正地走出条道来!”
“好!”
十几只粗糙的大手举起了茶碗,在火光下碰在一起,发出沉闷而坚定的响声。
茶汤温热,映着一张张赤诚的面孔,宛如一场古老而神圣的歃血为盟。
小满站在一旁,看着先生的身影在跳动的火光中显得那般高大,眼眶不自觉地湿润了。
他觉得,这火塘里的火,已经传到了先生心里,也传到了在场每一个人的心里。
次日清晨,天刚蒙蒙亮。
小满便依照谢云亭的新指令,佩上“巡茶”袖章,前去巡查设在坊外三里地的第一道“巡茶哨”。
这是谢云亭新设的岗哨,专门盘查一切试图接近制茶核心区域的外来人员。
晨雾弥漫,一个挑着空担、自称是邻村来投奔亲戚的茶农,被哨卡拦了下来。
那人满脸堆笑,说得天花乱坠。
小满却不动声色,脑中回想着谢云亭亲授的口诀。
“先生说,真茶农,茧在掌心与指节,厚而糙;伪茶农,茧在别处,或根本无茧。”他目光一扫,落在那人的手上。
那手掌心虽有些薄茧,但指节光滑,反倒是虎口处有一块不该有的硬皮。
“先生又说,炒茶揉捻,指甲缝里必有茶渍,清水难洗,色深近褐;伪装者,或以墨染,色浮不均。”小满请那人伸出手,借着晨光细看,其指甲缝里的黑色浅淡且边缘模糊,一闻还有淡淡的墨臭。
“你不是茶农。”小满清澈的眼神骤然变得锐利,“跟我走一趟吧!”
那人脸色剧变,转身欲跑,却被早有准备的护卫按倒在地。
押送途中,天降暴雨,山路瞬间变得泥泞难行,一段通往村里的悬崖小径被山洪冲垮,成了断崖。
就在众人束手无策之际,一道沉默的身影如鬼魅般从岩壁后闪出,正是那独臂猎户山豹子。
他什么也没说,只是朝小满点了点头,然后一把将捆着的俘虏甩上后背,仅靠一只手臂和惊人的腰腹力量,如壁虎般贴着湿滑的岩壁,几个起落便翻越了断崖,将人稳稳放在了对岸。
小满看得目瞪口呆,好不容易跟着绕路过来的护卫手脚并用地爬过去,他气喘吁吁地问:“山豹子大叔……您,您怎么总是在最危险的地方出现?”
山豹子拍了拍身上的泥水,看了一眼被雨水浇得狼狈不堪的俘虏,瓮声瓮气地丢下一句话:“火要旺,得有人守夜。”
与此同时,阿篾神色凝重地从九江码头赶回,带回一个紧急情报。
市面上出现了仿制的“春雪红”火漆印,从印章的纹路到火漆的颜色,几乎可以乱真,已经有三家不熟悉门道的小茶铺中招,以次充好,败坏了云记的名声。
众人以为谢云亭会雷霆震怒,下令彻查销毁。
然而,谢云亭听完汇报,却异常平静。
他命人将市面上能收集到的所有赝品茶叶和包装全部高价收回,但一饼都不要销毁。
隔天,在云记屯溪总号的“信灯台”前,竟搭起了一个奇特的架子,名为“假茶示众架”。
谢云亭让茶童轮流当值,每日定时将真假“春雪红”并列展出,从茶叶形态、汤色香气、到包装纸的质地、火漆印的细微差别,掰开了揉碎了向围观的百姓讲解。
一时间,云记门口竟成了镇上最热闹的课堂。
孩童们甚至把辨伪要点编成了朗朗上口的《巡茶十问》争相背诵。
一位路过的《申报》记者看到此景,不禁在采访手记上写道:“谢云亭此举,看似不追寇,实则坚壁垒。此非打假,乃育人也。以万民之眼为哨,假货焉有容身之地?”
风波渐平的深夜,谢云亭独自一人来到祖山后那片被严密看护的茶林。
月光下,那株从“谢家茗铺”废墟中移栽来的茶树,顶端的新芽已长至寸许,色泽愈发呈现出一种深邃的紫金色。
他静静凝视着新芽,脑海中那片暖玉色的系统界面一片静默,唯有一点微不可察的光晕,正围绕着那株紫金新芽缓缓流转。
他心中忽有所悟,转身取来一把惯用的采茶刀,在那茶树的根部周围,小心翼翼地浅掘了一圈。
然后,他从怀中取出一物,郑重地埋入了湿润的泥土中——那是一枚边缘已经磨损,印迹都有些模糊的旧火漆印章。
正是三年前,“谢家茗铺”覆灭前用过的最后一枚。
埋下的是过去,滋养的是未来。
做完这一切,他站起身,仿佛卸下了一个沉重的包袱。
翌日清晨,当第一缕阳光照进茶林,晶莹的露珠滚过那片紫金新芽的叶面时,竟折射出七彩的光晕,仿佛有火焰在茶叶的脉络中悄然流动。
事情的发展,远比谢云亭预想的还要快。
几天后,一个意想不到的人叩响了云记的大门。
来者竟是杜沧海曾经最得力的心腹,张掌柜。
他带着妻儿,一进门便膝行至堂前,双手高举着一本因常年翻看而泛黄的笔记,泣不成声。
“谢老板……谢先生!”张掌柜涕泪横流,“这是‘沧海系’所有香精配方的底稿。我们……我们这些年都错了!我们以为那是革新,到头来才发现,那是亲手在毁咱们华茶的根啊!先生若肯收容,我等愿以余生赎罪,为云记做牛做马!”
阿篾“张掌柜,手艺可以错,人心不能弃。”他接过那本笔记,看也未看,直接递给身后的阿篾,“阿篾,去,在后坊专门辟一个院子,就叫‘回头窑’。凡是愿意改过自新、真心爱茶的茶工,我们云记都收。他们丢掉的手艺,我们帮他们捡回来;他们走错的路,我们带他们走回来。”
张掌柜等人闻言,尽皆呆立当场,随即爆发出惊天动地的嚎哭,那哭声里,有悔恨,更有绝处逢生的感恩。
当夜,月上中天,平静的江面上忽现异动。
以村正老烟锅为首,黟县、祁门、歙县等地自发赶来的十二艘茶船,悄然在江心列成阵势。
没有号令,没有喧哗,每艘船的桅杆顶端,都升起了一盏明亮的红灯笼。
十二点灯火在夜幕下连成一线,最终在漆黑的江面上,拼成了一个巨大而璀璨的“信”字,倒映水中,随波光荡漾。
紧接着,岸上传来了巡茶童们清亮的歌声,他们唱的是谢云亭新改的《采茶调》:
“一饼春雪千人护,半缕清香万山通。江心点亮信义灯,华茶正道天下同!”
歌声传遍两岸,无数窗户被推开,人们惊奇地望着水天之间那壮丽的灯火。
谢云亭站在屯溪码头的高台上,江风吹拂着他的长衫。
他望着那水中巨大的“信”字,望着那些自发而来的船只,胸中一股热流激荡。
他深刻地感受到,自己点燃的,早已不只是一家茶号的复兴之火。
就在这时,他揣在袖中的那枚“鉴”字铜牌,毫无征兆地微微发烫。
他心中一动,急忙取出。
月光之下,他惊骇地发现,铜牌正面那古朴的“鉴”字边缘,竟浮现出了一圈细如发丝的裂纹,仿佛坚冰解冻,有什么新的纹路即将从中破茧而出。
一种前所未有的预感涌上心头。
这“信”字所汇聚的人心之力,似乎触动了这枚铜牌更深层的秘密。
他隐约觉得,一场远比汉口商战更为宏大的风暴,已在酝酿之中。
而此刻,一艘挂着招商局旗号的客轮正劈波斩浪,全速驶向徽州。
甲板上,一位身着素色长衫、气质儒雅的中年男子凭栏而立,遥望屯溪方向,目光深邃。
他身后,一名随从低声问道:“先生,您亲自来,只为见一个初出茅庐的年轻人,值得吗?”
男子微微一笑,并未回头:“这个时代,会做生意的人很多,但敢在废墟上立规矩、在人心上种信义的人,太少了。华茶凋敝至此,需要的不是另一个茶商,而是一个擎旗之人。”
他顿了顿,语气中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期待:“去告诉船长,再快一些。我要赶在所有人之前,见到这位谢云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