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口的天,因这句话而变得不同。
空气里不再仅仅是江水的潮气和煤烟的呛味,似乎多了一丝茶叶被重新焙烤过的、锐利而清冽的香气。
三日后,云记后院,一间平日里用来拼配茶叶的静室被清空,只留下一张铺着厚绒布的八仙桌。
门窗紧闭,光线从高窗透入,在空中投下几道笔直的光束,尘埃在光束中静静浮沉。
谢云亭站在桌前,神情肃穆。
他面前,坐着五位从徽州屯溪老家星夜请来的老人。
他们头发花白,手上布满老茧和烫伤的旧痕,但一双眼睛,却像鹰隼般锐利,仿佛能看穿金石的纹理。
这五人,皆是清末民初为谢家打造专用茶箱、铁器的匠人后代,祖传的手艺和眼力,是活着的档案。
“诸位老伯,”谢云亭声音沉稳,亲手打开一个木匣,将那枚从废井中捞出的、锈迹斑斑的铁钉,用竹镊小心翼翼地夹到绒布中央,“请。”
一个“请”字,重逾千斤。
五位老匠人神色一凛,不约而同地凑上前。
其中最年长的一位,人称“铁眼七叔”,从怀中摸出一个皮套,展开,里面是数把大小、形制各异的刻刀和刮刀,刀锋在光线下闪着青幽的冷光。
他拈起一枚最细的刮刀,屏住呼吸,轻轻在那锈钉的钉帽一侧刮了起来。
“嘶……嘶……”
静室里,只听得见细微而嘶哑的金属刮擦声。
铁锈如尘屑般簌簌落下,露出了底下暗沉的铁色。
七叔停下来,换了一块鹿皮,蘸上特制的桐油,反复擦拭。
其余四人则各自取出随身携带的寸镜,凑过去,目光如炬。
“青冈铁,没错。”一位老匠人闷声道,“只有咱们皖南窑子里出来的青冈铁,才有这种淬火后的‘蟹壳青’底色。”
“看这锻打的痕迹,是‘百炼叠钢法’,钉身有三十六层暗纹,是当年谢家老太爷亲自订下的规矩,寓意‘周天之数,生生不息’。”另一人接口,语气中带着一丝敬畏。
所有人的目光,最终都汇聚在铁眼七叔刮出的那一小块区域。
在寸镜的放大下,那片不到米粒大小的平面上,赫然出现了七个极其细微的凹点,排列成北斗七星的形状。
“七点星纹……”七叔的声音抑制不住地颤抖起来,“角度、深浅,和祭祀茶箱上的图样分毫不差!”
他猛地抬起头,浑浊的眼中瞬间涌上水汽,死死盯着谢云亭:“云亭少爷……这枚钉……这枚钉,是光绪三十四年那一批,专门用来封缄……封缄老东家灵前那口供箱的!”
话音落下,如同一记重锤,狠狠砸在每个人的心上。
那不是一枚普通的钉子,而是钉在谢云亭父亲棺木前,用以告慰亡灵的祭器!
它本该与英灵共眠,却被人撬出,扔进了污秽的井底。
这意味着,有人在谢家满门缟素之际,亵渎了灵堂!
阿篾站在一旁,早已架好了一台新式的手摇摄像机,将这“刮漆验纹”的全过程,连同老匠人们的每一句证言,都无声地记录了下来。
“阿篾,”谢云亭闭上眼,再睁开时,眼中已是一片寒潭,“请三位老伯,联名签署这份《钉纹勘验书》。”
同时,他递给阿篾一张纸条:“放出消息去,就说云记将于三日后,在汉口民俗博物馆,公开展示‘谢家遗物三件套’——承载祖训的废窑铁盒,见证家业的双圈茶箱,以及……这枚会走路的七星星纹钉。”
消息如风,一夜之间吹遍了汉口三镇。
杜公馆内,杜沧海听完管家的汇报,手中的紫砂茶杯“哐当”一声摔在地上,跌得粉碎。
“七星星纹钉?!”他脸色煞白,眼中是抑制不住的惊恐,“他怎么会找到这个东西!快!把所有跟谢家有关的旧档、旧物,全都给我烧了!一片纸都不能留!”
他不知道的是,就在他下令的同时,他最信任的账房先生,正借着昏暗的油灯,将一本本陈年的暗账悄悄复制。
账房的桌角,放着半块马电头送来的、还带着余温的桂花糕。
江边的码头上,则是另一番景象。
金花婶自告奋勇,带着一群船娘,将一张张用红纸黑墨写就的告示,贴满了沿江的电线杆、仓库墙壁和茶馆门口。
告示上没有复杂的言辞,只有两行力透纸背的大字:
“真茶有根,假货无魂。来看谢家老钉,认认谁在骗人!”
这极具乡土气息又直指人心的口号,迅速点燃了整个码头。
无数靠江水、靠茶叶吃饭的苦力、脚夫、茶工,都围在告示前议论纷纷。
“他娘的,连人家灵堂上的东西都敢动,这还是人吗?”
“我爹当年就在谢家做过茶工,他说谢家做茶,茶渣都不准落外人田,讲究!现在这帮人,心都黑了!”
“走!三日后都去看看!我还要带我那兔崽子去,让他瞧瞧,什么叫天理昭昭,什么叫人不能忘本!”
人群中,曾摇摆不定的孙掌柜,看着眼前群情激奋的一幕,额头渗出冷汗。
他咬了咬牙,挤到金花婶面前,从怀里掏出一叠厚厚的银元:“金花婶!这是我的一点心意,五百块!赞助展览,让全汉口的人都来看看!”
三日后,展览如期举行。
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作为主角的谢云亭并未出现在主台上。
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拄着拐杖、身形佝偻的老人。
是老秤王。
他一步一步,颤颤巍巍地走到台前,在万众瞩目之下,从一个锦盒里,高高举起了那枚在灯光下闪着幽光的铁钉。
全场瞬间静默。
老人的声音沙哑,却清晰地传遍了每一个角落。
“我叫王阿贵,在义丰栈守了三十年夜。我曾替人盖过假封,喝过遮眼酒,昧着良心,当了半辈子瞎子和哑巴……”
他顿了顿,浑浊的泪水顺着脸上的皱纹滑落。
“今天,我把这枚钉子举起来,不是为了给谁报仇,也不是为了求谁原谅。我就是想告诉你们,告诉我自己——”
他用尽全身力气,嘶吼道:“有些东西,火烧不掉,水淹不烂!它钉在哪儿,根就在哪儿!它烂不了!”
“轰——”
长久的死寂之后,人群中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和叫好声,经久不息。
也就在同一时刻,云记静室内,谢云亭面前的鉴定系统界面上,一条新的信息无声地弹出:
【警报:检测到目标人物“杜沧海”气息波动剧烈。
其书房内残留气息与“废窑铁盒”内部松柴灰成分高度同源。
目标正在剧烈翻找疑似铁盒残页的物品。】
谢云亭瞳孔骤然一缩。
杜沧海手上……竟然也藏着一份魏老刀的手书残片!
他立刻转头,对阿篾下达了第二个指令:“马上联络军政委员会档案科的吴科长,把我之前让你准备的《钉纹勘验书》副本给他。告诉他,我以谢氏后人的名义,举报有人涉嫌‘恶意隐匿并企图销毁民国初年重要商业档案’,物证可能就在杜公馆内。请他出于文物保存的考量,即刻派员调查!”
夜色深沉,一辆黑色的轿车悄无声息地停在了杜公馆的街角。
公馆内,后院突然亮起一团火光。
管家正领着几个心腹,慌乱地将一堆堆账册和文件扔进火盆。
火星飞溅,引燃了旁边晾晒的窗帘,火势瞬间蔓延开来。
混乱中,一道黑影从阁楼的窗口敏捷地翻出,怀里死死抱着一只半人高的梨花木匣,消失在夜色里。
远处,与杜公馆遥遥相望的一座钟楼顶上,谢云亭放下望远镜,夜风吹动他的长衫。
“火烧出来的,未必是毁灭……”他轻声自语,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也可能是真相。”
他转过身,对身后的阿篾下达了今晚最后一道命令。
“天亮后,以云记的名义,向全汉口所有茶商、船帮、货栈,发布《共信宣言》。”
“凡愿公开名下所有货船运输记录,并接受共同监督者,皆可加入‘长江信义同盟’。”
江风扑面,带着水汽的凉意。
远处,一艘货船的轮廓在夜色中缓缓靠岸,船头挂着的数盏马灯,将甲板照得通明。
那艘船的船舷上,已经贴满了一面面崭新的、写着“共信”二字的小旗。
随着一声悠长的汽笛,巨大的货仓舱门缓缓开启,在灯火的映照下,满箱兰香红茶那独特的、熠熠生辉的光泽,如同一片流淌的赤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