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诊”成了一场噩梦般的循环。
陈远背靠着冰冷刺骨的墙壁,勉强支撑着发软的身体。他的“诊室”就是这片惨白灯光下的候诊区,“医疗器械”则是从那间废弃治疗室里搜刮来的、寥寥无几的玩意儿:几卷绷带,半瓶碘伏,一些酒精棉球,一把锈迹斑斑但还算坚固的止血钳,以及那根立下大功、此刻被他紧紧攥在手里充当精神支柱的金属撬棍。
第一个“病人”是那个脖子螺旋扭转的瘦高身影。它捂着流黑油的耳朵,发出呜呜的、像是被堵住气管的声音。陈远不敢碰它那看起来随时会折断的脖子,只能硬着头皮,用蘸满碘伏的棉签,伸向那不断渗出黑色粘稠物的耳洞。棉签刚探入,那怪物就剧烈地颤抖起来,但出乎意料,它没有反抗,反而在那冰凉的刺激下,扭曲的脖颈微微舒展,发出了类似……解脱的叹息?陈远胡乱清理了几下,用棉球堵住耳朵,再用绷带把它整个脑袋缠了一圈,像个蹩脚的木乃伊。完成时,那怪物用扭转的、无法对焦的眼睛“看”了他一会儿,然后缓缓地、蹒跚地离开了队伍。
第二个是那个腹部开裂、内脏拖曳的“人”。这景象让陈远胃液翻腾。他强忍着呕吐的欲望,发现那些拖出来的、看似内脏的东西,实际上更像某种暗红色的、半凝固的胶质,散发着腐臭味。他用止血钳笨拙地将那些“胶质”塞回巨大的伤口,然后用能找到的最大的纱布块覆盖,再用整整一卷绷带死死缠紧它的腰部。整个过程,那“病人”都异常配合,甚至在他用力拉紧绷带时,发出了一声像是……满足的呻吟?
第三个,第四个……
每一个“病人”的形态和伤势都挑战着他想象的极限。有的皮肤像是干涸的土地般龟裂,缝隙里流淌着熔岩般的橙红色光芒;有的肢体如同橡皮泥般随意拼接,关节反向扭曲;还有的不断从口鼻中喷出细小的、蠕动的黑色线虫……
陈远没有任何专业知识应对这些。他全凭本能和那点可怜的生物学常识,以及从《赤脚医生手册》之类杂书上偶尔瞥见的碎片知识。清创,包扎,固定。有时用碘伏,有时用酒精(他发现酒精似乎对某些怪物有奇特的镇痛效果),大多数时候,只是用绷带把它们受伤或畸形的部位紧紧裹起来。
荒谬的是,这些粗糙到极点、近乎敷衍的处理,几乎每一次都“生效”了。
怪物们在被“治疗”后,表现出的不是痊愈,而是一种……被安抚的状态。痛苦的低吼变为平和的咕噜,狂躁的扭动变为安静的蛰伏,甚至有些会对他做出模糊的、类似鞠躬的动作,然后安静地离开。
它们相信他。
这种“相信”本身,比它们狰狞的外表更让陈远感到恐惧。他就像一个不会游泳的人被扔进了深海,只能凭借一块脆弱的木板(他的“治疗”和怪物的“信任”)勉强浮在水面,随时可能被一个浪头打翻,万劫不复。
体力在快速消耗,精神更是濒临崩溃。绷带和消毒用品即将告罄。就在他处理完一个不断从毛孔渗出腥臭粘液的“病人”,几乎要虚脱倒下时,队伍后方发生了一阵轻微的骚动。
排队的怪物们自发地向两侧分开,让出一条通道。
一个身影走了过来。
与其他病人不同,这个身影穿着相对整洁的、浆洗得发白的旧式护士服,头上戴着同样白色的护士帽。她的面容大部分是正常的,甚至称得上清秀,除了那双眼睛——没有瞳孔,没有眼白,只有两潭深不见底的、纯粹的漆黑。她手里没有端着治疗盘,而是拖着一个几乎和她等高的、巨大的黑色塑料袋,袋子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在不停地蠕动、冲撞,发出“噗噜噗噜”的沉闷声响。
无瞳护士在陈远面前停下,黑色的“目光”落在他身上,没有温度,也没有情绪。她抬起一只苍白得毫无血色的手,指向候诊区一侧墙壁上,一扇陈远之前并未注意到的、厚重的金属门。门是暗红色的,如同凝固的血液,上面没有任何标识,只有一个用黑色线条勾勒出的、简笔画般的乌鸦图案,乌鸦的眼睛是两点猩红。
然后,她将一张折叠的纸条塞进陈远汗湿的手心,另一只手指了指那扇暗红色金属门,做出一个“请”的手势。做完这一切,她不再停留,拖着那个不断蠕动的巨大黑色塑料袋,转身消失在走廊的另一端,脚步声轻得几乎听不见。
排队的怪物们在她离开后,重新安静地合拢了队伍,但它们投向那扇暗红色门的目光,都带着一种难以掩饰的、本能的畏惧。
陈远的心脏沉了下去。他颤抖着打开那张纸条。纸是粗糙的黄纸,边缘不规则,像是从某个本子上随手撕下的。上面用一种急促而有力的笔迹写着一行字:
“院长要见你。关于他的女儿。别犯错。”
“院长”、“女儿”、“别犯错”。每一个词都像重锤敲击在他的神经上。
他抬起头,看向那扇暗红色的、带有乌鸦标记的门。它静静地立在那里,像一块巨大的墓碑,散发着不祥的气息。与其他区域的破败不同,这扇门异常整洁、坚固,仿佛隔绝着两个世界。
之前的“治疗”虽然恐怖荒诞,但至少还有一种扭曲的“秩序”可循。而这扇门背后,代表着什么?是离开这个地狱的契机?还是更深邃的绝望?
院长的女儿?又是什么情况?
“别犯错”。这三个字更是让他不寒而栗。在这个地方,什么才算“犯错”?
纸条在掌心被汗水浸湿。怪物们的队伍还在安静地等待,但它们似乎也明白发生了什么,不再催促。
没有选择。
陈远深吸一口气,将那根撬棍紧紧握在手中,仿佛它能带来一丝微不足道的安全感。他迈开如同灌了铅的双腿,一步一步,走向那扇暗红色的门。
每靠近一步,周围的空气似乎就更冰冷一分,那股福尔马林混合着腐朽的气息也越发浓重。来到门前,他注意到门把手是黄铜的,却被摩挲得异常光亮,与门的陈旧感格格不入。
他伸出手,指尖触碰到冰冷的黄铜把手。
犹豫只有一瞬。
他用力,推开了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