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秋的风卷着巷口老槐树的落叶,斜斜扫过杏花巷17号的墙根。那是一栋三层半的老式居民楼,墙皮剥落得像老人皲裂的皮肤,露出内里青灰色的砖,砖缝里嵌着经年累月的灰尘和几株倔强的狗尾草。楼道口的铁门上锈迹斑斑,门轴早就没了润滑油,风一吹就发出“吱呀——”的哀鸣,像极了这巷子深处无数即将被遗忘的叹息。
楼道里的气味很复杂。底层拐角处堆着几袋没来得及丢的垃圾,霉味从塑料袋的缝隙里钻出来,混着二楼谁家炖萝卜的香气——那香气不算浓郁,带着点柴火的焦糊味,是老煤炉特有的温度。往上走,墙面上布满了斑驳的印记,有孩子用粉笔画的歪歪扭扭的小人,有早年贴小广告留下的胶水印,最显眼的是三楼墙壁中央那张拆迁公告。A4纸打印的黑体字已经有些褪色,边角卷了起来,被透明胶带死死粘在墙上,像一张盖在衰老躯体上的病危通知书,红色的“限期搬离”四个字,在昏暗的楼道里扎得人眼睛疼。
苏雪棠站在楼下的梧桐树下,正午的阳光穿过稀疏的枝叶,落在她的银发上。那头发不像染出来的,倒像是用月光纺成的丝线,在强光下几乎透明,几缕碎发贴在她的额角,随着呼吸轻轻颤动。她的冰蓝色眼睛没看别处,只定定望着四楼最东侧那扇窗户——窗框是老式的木框,漆皮掉得差不多了,玻璃上蒙着一层薄灰,窗沿下挂着一串风干的红辣椒,窗玻璃内侧,贴着一张褪色的红福字,福字的边角已经卷了,像是被岁月啃过一口。
“就是那家。”云无尘站在她身侧半步远的地方,刻意压低了声音,语气里带着点不易察觉的谨慎。他穿着一身素色的道袍,衣摆垂到脚踝,布料上绣着极淡的云纹,被风吹得轻轻晃。他说话时,右手无意识地攥了攥,指节微微泛白:“我昨天来踩过点,也托巷口小卖部的大爷打听了,林家老两口在这儿住了四十三年,从结婚就搬进来了,从没挪过地方。”
程筱筱的灵体飘在两人中间,离地面大约半米高。她的灵体是淡白色的,带着点朦胧的光晕,像清晨未散的雾。大概是因为紧张,那光晕忽明忽暗,边缘甚至微微闪烁着,像接触不良的灯泡。“我先进去看看吧,”她的声音很轻,带着点飘忽的质感,却格外清晰,“楼道里光线暗,屋里什么情况也不清楚,我穿过去,不会惊动他们。”说完,她还回头看了苏雪棠一眼,灵体的轮廓似乎柔和了些,随即转身,像穿过一层薄纱似的,轻轻融进了身后斑驳的墙里,没留下一点痕迹。
苏雪棠的手指垂在身侧,无意识地摩挲着左手腕内侧的契约符文。那符文是淡金色的,平时隐在皮肤下,只有情绪波动时才会微微发烫。此刻,符文的温度比平时高了些,顺着指尖蔓延到心口,让她的心跳也快了几分——不是因为紧张,而是因为林雨。
昨天林雨的魂魄断断续续说着自己的童年:父母在她五岁时离异,父亲后来在工地出了意外,早早就走了,是爷爷奶奶一手把她拉扯大的。那些话像一根细针,轻轻刺进了苏雪棠的心里——她的经历,和林雨太像了。同样是父母早逝,同样是奶奶独自把她带大。她甚至能想象出林雨小时候趴在奶奶膝盖上,听奶奶讲过去的事,想象出林雨放学回家,奶奶在门口等她的样子。
银发下,她的耳尖微微发烫,不是因为热,而是因为某种难以言说的情绪——像是找到了同类的酸涩,又像是回忆翻涌的刺痛。她抬手,用指尖轻轻按了按耳尖,冰凉的指尖碰到发烫的皮肤,才稍微压下了那点莫名的悸动。
五分钟过得格外慢。巷口传来卖糖葫芦的吆喝声,远处有汽车鸣笛,楼道里偶尔传来谁家关门的“哐当”声,都清晰得过分。云无尘站在她身边,没说话,只是偶尔抬头望一眼四楼的窗户,眼里的担忧越来越浓。
终于,墙面上泛起一阵微光,程筱筱的灵体慢慢显了出来。和刚才不一样,她的灵体颜色变了,从淡白色变成了一种沉甸甸的深蓝色,像暴雨前的天空,光晕也变得黯淡,边缘甚至有些模糊。她飘到两人面前,声音哽咽着,带着明显的哭腔:“里面……里面情况不太好。林爷爷中风了,躺在床上不能动,左边的身子完全没知觉,说话也说不清楚。林奶奶……林奶奶靠捡废品过日子,我刚才在阳台看到,堆了好多捆纸壳和塑料瓶,都是她一点点捡回来的……”
她顿了顿,灵体的光晕又闪烁了一下,像是在忍着眼泪:“桌子上还摆着林雨的照片,是一张大学毕业照,框子都有点掉漆了。旁边放着两副碗筷,菜是凉的,一碗炒青菜,一碗豆腐汤,都没怎么动……”说到最后,程筱筱的声音几乎细不可闻,灵体的颜色又深了些,像是要被悲伤淹没。
云无尘的眼眶瞬间就红了。他别过脸,抬手用袖子蹭了蹭眼睛,道袍的袖口沾了点灰尘,却没顾得上拍。苏雪棠也别过脸,望向巷口,银发垂下来,像一道帘子,遮住了她冰蓝色的眼睛,没人能看到她眼里的情绪。三人就这么沉默地站在楼道口,风卷着落叶在脚边打转,空气里的霉味和炖菜味,突然变得有些刺鼻。
直到巷口传来一阵缓慢的脚步声,伴随着编织袋摩擦地面的“沙沙”声。三人同时抬头望去,只见一个佝偻的身影出现在巷口——是林奶奶。她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蓝色外套,领口和袖口都磨破了边,头发花白,梳得整整齐齐,用一根黑色的发夹别在脑后。她背上背着一个巨大的编织袋,袋子里装满了废品,沉甸甸的,把她的腰压得更弯了,几乎要贴到地面。她的脚步蹒跚着,每走一步,都要先把重心移到右腿,再慢慢拖动左腿,编织袋的带子勒在她的肩膀上,把外套都压出了深深的印子。
“我们……我们怎么帮她们啊?”程筱筱小声问,声音里满是急切,灵体的光晕又闪烁起来。
苏雪棠深吸了一口气,空气里的霉味和尘土味呛得她喉咙发紧。她抬手,把垂在眼前的银发拢到耳后,冰蓝色的眼睛里恢复了平静,却带着点不容置疑的坚定:“……跟我来。”
她率先迈步,朝着楼道口走去,银发在阳光下轻轻晃动,像一束流动的月光。云无尘和程筱筱连忙跟上,一个走在她身侧,一个飘在她身后,三人的身影慢慢融进了昏暗的楼道。
……
四楼的门是老式的木门,门板上贴着一张新的福字,应该是今年春节贴的,颜色还不算太褪,但边角已经有些卷了。苏雪棠抬手,轻轻敲了敲门板,“咚咚咚”,声音不大,却在安静的楼道里格外清晰。
过了好一会儿,门里传来一阵缓慢的脚步声,伴随着拐杖敲击地面的“笃笃”声。门“吱呀”一声开了一条缝,一个苍老的脑袋探了出来——是林奶奶。她的脸上布满了皱纹,像老树皮一样,深深浅浅的,眼角的皱纹尤其明显,把眼睛挤得小小的。她的眼睛有些昏花,看人时需要眯着眼,仔细打量着门口的三个人,布满皱纹的脸上写满了警惕,手里还握着一根木头拐杖,紧紧攥着,像是防备着什么。
“你们是……谁啊?”林奶奶的声音很沙哑,带着点老年人才有的颤音,说话时,嘴角微微歪斜着——大概是因为长期操劳,又或许是受了林爷爷中风的影响。
“奶奶您好。”云无尘连忙上前一步,微微弯着腰,尽量让自己的姿态显得亲切些,脸上露出最温和的笑容,那笑容不像装出来的,眼里带着真诚的暖意,“我们是社区医院来的,最近在搞公益活动,给独居老人做免费体检,还送一些常用的药品。刚才楼下的邻居说,您家里有位爷爷身体不太舒服,我们就上来看看,能不能帮上点忙。”
他说的很自然,语气也很温和,可林奶奶的目光还是带着怀疑,扫过他身上的道袍——那衣服和社区医院的白大褂差太远了。她的目光又落在苏雪棠的银发上,先是愣了一下,随即眼睛突然亮了起来,像是想起了什么,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光彩:“你……你是小雨的同学吧?”她往前凑了凑,眯着眼,仔细看着苏雪棠的脸,“我记得你!去年小雨回来的时候,带过你一次,就在楼下说了几句话,你是那个银头发的小姑娘,对不对?”
苏雪棠僵在原地,像是被定住了一样。她张了张嘴,想解释,却不知道该说什么。程筱筱的灵体轻轻碰了碰她的后背,灵体的温度带着点微凉的暖意,像是在鼓励她。苏雪棠定了定神,轻轻点了点头,声音有些干涩:“……嗯,奶奶,是我。”
这个小小的谎言,像一把生锈的钥匙,却意外地打开了林奶奶的心门。她脸上的警惕瞬间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惊喜和亲切,连忙把门推开,侧身让他们进来:“哎呀,是小雨的朋友啊!快进来,快进来,外面冷。”她一边说着,一边用拐杖把门口的杂物往旁边挪了挪,给他们腾出地方。
屋里的空间很小,不到三十平米,却收拾得一尘不染。地面是水泥地,擦得发亮,能映出人的影子;靠墙的地方摆着一个旧沙发,沙发套是灰色的,洗得有些发白,却平平整整,没有一点褶皱;沙发旁边是一个小小的茶几,茶几上放着一个搪瓷杯,杯沿有个小缺口,旁边摆着一个药盒,里面整整齐齐地放着各种药片。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淡淡的药味,混合着肥皂的清香,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衰老的气息,不算难闻,却让人心里发沉。墙上挂满了照片,从门口一直挂到卧室门口,密密麻麻的,都是林雨的照片——最左边是一张幼儿园的毕业照,林雨扎着两个小辫,脸上带着婴儿肥,笑得露出两颗小虎牙;中间是小学的合影,她戴着红领巾,站在队伍的最前面,眼神亮晶晶的;再往右,是初中、高中的照片,最后一张,是大学的毕业照,林雨穿着学士服,戴着学士帽,笑容灿烂得像阳光,手里捧着鲜花,站在大学校门口,那是墙上最新的一张照片,框子是塑料的,边缘有点磨损。
“快坐,快坐。”林奶奶连忙招呼他们,转身想去倒茶,脚步却很缓慢。她走到茶几旁,拿起那个搪瓷杯,又从旁边的暖壶里倒了热水,水有点烫,她的手微微颤抖着,差点把水洒出来。“小雨这孩子,说工作忙,一年没回来了。”她一边倒茶,一边絮絮叨叨地说着,声音里带着点委屈,又带着点想念,“前几个月还能打通电话,这两个月,电话也打不通了,我跟她爷爷都担心坏了,又不知道她在哪个公司上班,只知道在城里……”
苏雪棠站在屋子中央,没坐。她的目光扫过屋里的每一个角落,心里像被什么东西揪着,疼得厉害。掉漆的五斗柜上,摆着一个相框,里面是林雨的一寸照片,旁边放着一瓶降压药,药瓶的标签已经有些模糊,上面的日期是上个月的;厨房里,她能看到案板上放着半棵白菜,用保鲜膜包着,旁边放着几个鸡蛋,鸡蛋壳上还沾着点泥土,应该是刚买的;阳台上,堆着几捆整理好的纸壳,捆得整整齐齐,旁边还有一个袋子,装着塑料瓶,都是洗干净晾干的。
这一切,太熟悉了。熟悉得让她想起了自己的奶奶——小时候,她的奶奶也是这样,把家里收拾得一尘不染,省吃俭用,买菜只买最便宜的,却总把最好的留给她;她的奶奶也会在墙上挂满她的照片,从出生到长大,每一张都精心保存着;她的奶奶,最后也是在这样一间小小的屋子里,独自走完了人生的最后一段路。
苏雪棠的指尖深深掐进了掌心,指甲几乎要嵌进肉里,她却没感觉到疼。程筱筱的灵体飘到卧室门口,轻轻推开了虚掩的房门——卧室里摆着一张小床,床上躺着一个老人,是林爷爷。他的头发全白了,稀疏地贴在头皮上,半边脸歪斜着,嘴角流着口水,被一块手帕擦着。他似乎察觉到有人进来,努力地转动着眼睛,望向门口,看到程筱筱的灵体时,虽然看不见,却像是能感知到她的存在,嘴角微微上扬,努力对空气微笑着,眼神里带着点欣慰,又带着点无奈。
云无尘很快进入了角色,他走到卧室门口,对林奶奶笑了笑:“奶奶,我先给爷爷把个脉,看看情况。”林奶奶连忙点头:“好,好,麻烦你了。”云无尘走到床边,轻轻坐在床沿,拿起林爷爷的手——那只手干枯得像树皮,皮肤松弛,布满了老年斑,指节肿大。他的手指搭在林爷爷的手腕上,闭上眼睛,眉头微微蹙着,片刻后,他睁开眼,语气很温和:“奶奶,爷爷这是气血瘀滞,经络不通,需要针灸调理一下,我带了银针,先给爷爷扎几针,能缓解一下他的不适,后续再配合中药,慢慢调理。”
林奶奶连忙点头:“好好好,都听你的,谢谢你啊,小伙子。”云无尘从随身的包袱里取出一个木盒,打开,里面整齐地放着一排银针,长短不一,闪着银光。他取出酒精棉,仔细地给银针消毒,又给林爷爷的穴位消毒,动作娴熟而轻柔,生怕弄疼了老人。银针一根根扎下去,林爷爷的眉头慢慢舒展了些,歪斜的嘴角似乎也恢复了一点。
苏雪棠还站在屋子中央,冰蓝色的眼睛望着墙上的照片,从幼儿园到大学,林雨的笑容一点点变化,从稚嫩到成熟,却始终带着阳光。她想起自己的照片,小时候也挂在奶奶家的墙上,后来奶奶走了,那些照片就被她收进了箱子,再也没拿出来过。
“姑娘,吃点橘子。”林奶奶突然走到她身边,手里拿着一个皱巴巴的橘子,塞到她手里。那橘子不大,表皮有些干瘪,还带着几个褐色的斑点,显然放了很久了。“这是小雨最爱吃的橘子,”林奶奶的脸上露出一丝怀念的笑容,“每次她回来,我都给她备着,放在窗台上,等她回来吃。这几个是前几天买的,放了有点久,皮干了,但是里面的肉应该还甜。”
苏雪棠握着那个橘子,指尖传来橘子皮粗糙的触感,还有一丝固执的清香,从干瘪的皮里钻出来,钻进她的鼻子里。她机械地剥开橘子皮,指尖沾上了些许橘黄色的汁液,黏腻的触感让她瞬间想起了奶奶——最后一次见奶奶时,奶奶也是这样,给她剥了一个橘子,奶奶的手布满了皱纹,指甲盖有点变形,剥橘子时,汁液沾在皱纹里,她还笑着说:“棠棠,快吃,甜着呢。”
橘子被剥成了几瓣,果肉不算饱满,却透着淡淡的橙黄色。林奶奶站在她面前,期待地看着她,眼里带着点紧张,像是在等着她的评价。
苏雪棠拿起一瓣,放进嘴里。橘子的甜味在舌尖蔓延开来,不算特别甜,带着点微酸,却格外清冽。她点了点头,喉咙发紧,像是有什么东西堵着,声音很轻:“……甜,奶奶,很好吃。”
林奶奶笑了,皱纹挤在一起,像一朵盛开的菊花:“好吃就好,好吃就多吃点。”
趁林奶奶转身去给云无尘倒水的间隙,苏雪棠从随身的包里取出一叠钱——不算多,却足够林奶奶和林爷爷用一段时间。她走到米缸边,轻轻掀开盖子,把钱放在米缸里,又用米把钱盖好,只露出一点点边角——她不想让林奶奶知道这钱是她放的,怕伤了老人的自尊。她又从包里拿出一张纸条,写上一个错的电话号码,放在米缸旁边,像是不小心落下的——这样,林奶奶发现钱时,会以为是社区或者哪个好心人放的,想打电话道谢,却打不通,既不会有心理负担,又能安心收下。
程筱筱的灵体飘到阳台,帮着林奶奶整理废品。她虽然是灵体,碰不到实物,却能引导着风,把散落的纸壳吹到一起,帮着林奶奶把塑料瓶摆得更整齐。林奶奶以为是风,还笑着说:“今天的风真懂事,还帮我收拾东西。”
云无尘给林爷爷扎完针,又从包袱里取出纸笔,写下详细的药方——都是些常见的中药材,价格不贵,却能调理气血。他还写下了按摩手法,一步一步,写得很详细,字也写得很大,方便林奶奶看。“奶奶,这个药方,您每天去中药店抓一副,煎水给爷爷喝,一天两次。这个按摩手法,您每天早晚给爷爷按一次,每次十分钟,对他的恢复有好处。”他把药方和按摩手法递到林奶奶手里,又耐心地讲解了一遍。
……
离开的时候,天已经有些暗了。林奶奶坚持要送他们到楼下,手里还提着一个布袋子,里面装着几个橘子,硬要塞给他们:“拿着,拿着,都是自家的孩子,别客气。小雨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常来啊,有空就来看看我和老头子。”
苏雪棠接过布袋子,橘子的清香从袋子里钻出来,带着林奶奶的温度。她点了点头,声音有些哽咽:“奶奶,我们会来的,您多保重身体。”
楼道里的灯光很暗,昏黄的光线照在墙上,把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苏雪棠突然停下脚步,回头望着四楼那扇贴着福字的门,门已经关上了,却能想象出林奶奶站在门后,望着他们背影的样子。她的银发在昏暗的灯光下,像一束冷焰,明明灭灭。手腕上的契约符文在衣袖下灼热发烫,像是在回应着她心里的情绪。
“走吧。”云无尘轻声说,拍了拍她的肩膀。
苏雪棠点点头,转身,慢慢走下楼。布袋子里的橘子,沉甸甸的,压在她的手里,也压在她的心里。
……
回程的公交车上,人不多,三三两两地坐着。三人找了个靠窗的位置,苏雪棠坐在中间,云无尘坐在她左边,程筱筱的灵体飘在她右边,靠在她的肩头休息。
程筱筱的灵体因为白天的能量消耗,变得有些半透明,光晕也黯淡了不少。她靠在苏雪棠的肩头,呼吸很轻——灵体本不需要呼吸,却像是养成了习惯,随着苏雪棠的呼吸轻轻起伏。
云无尘望着窗外飞逝的景色,手里握着一个橘子,正是林奶奶给的。橘子的清香淡淡的,萦绕在他鼻尖,他却没吃,只是轻轻摩挲着橘子皮,眼神有些放空,不知道在想什么。
车厢里很安静,只有公交车行驶的“嗡嗡”声,和偶尔报站的声音。三人都没说话,沉默像一层薄纱,笼罩着他们。
过了很久,苏雪棠突然开口,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对身边的两人说:“……我奶奶走的时候,我没哭。”
她的声音很平静,却带着点不易察觉的颤抖:“那时候我在读书,赶回来的时候,奶奶已经走了。他们说,奶奶走的时候,手里还攥着我的照片,说想我了。可我没哭,我觉得奶奶只是睡着了,等我喊她,她就会醒过来。”
程筱筱的灵体瞬间明亮起来,像是被注入了能量。她轻轻起身,灵体的光晕笼罩着苏雪棠,像一个温暖的拥抱,声音里带着坚定:“雪棠,没关系的,过去的都过去了。现在你有我了,还有云无尘,我们都会陪着你,不会让你一个人。”
云无尘没有回头,却轻轻动了动手指,道袍袖子下的手悄悄捏了个安神诀。一缕几乎不可见的青光从他的指尖溢出,像一缕青烟,慢慢融入苏雪棠的银发里。那青光带着淡淡的暖意,顺着银发蔓延到她的头顶,轻轻安抚着她躁动的情绪。
苏雪棠没有说话,只是轻轻靠在车窗上。窗外,夜色渐深,城市的灯光一盏盏亮起,从昏暗的路灯到明亮的霓虹,再到居民楼里透出的温暖的灯光,像无数个等待归家的灵魂,在夜色中闪烁着。
……
回到公寓时,已经是晚上八点多了。公寓不大,却很整洁,客厅的窗户对着城市的夜景,能看到远处的高楼大厦。云无尘把东西放在沙发上,转身走进阳台,开始布置简易的法坛。
阳台的空间不大,他把一张小桌子搬到中间,铺上黄色的桌布——那是他特意带来的,上面绣着简单的符文。桌子上,黄纸、朱砂、桃木剑排列整齐,黄纸裁得方方正正,朱砂放在一个小小的瓷碗里,桃木剑的剑身上刻着复杂的符文,闪着淡淡的木香。桌子中央,摆着一张照片——是程筱筱从林家偷偷“借”来的,林雨的大学毕业照。照片上的林雨笑容灿烂,眼里满是对未来的憧憬。
“超度灵体,需要知道逝者的真名和生辰八字,”云无尘一边调试着朱砂,一边解释道,“还需要有逝者的牵挂之物,这样才能引导着她的魂魄,让她放下执念,安心离开。这张照片,是林雨生前最喜欢的一张,也是她和爷爷奶奶最牵挂的纪念,用它来做引魂之物,最合适不过。”
苏雪棠站在阳台门口,手里握着那个从林家带来的干瘪橘子。橘子的清香还在,只是淡了些,表皮更加干瘪了。程筱筱的灵体飘在法坛上方,因为白天的能量消耗,灵体时明时暗,像风中摇曳的烛火。
她点了点头,声音很轻,却带着点坚定:“开始吧。”
云无尘拿起一张黄纸,用毛笔蘸了朱砂,在黄纸上画起了符文。朱砂的颜色很鲜艳,在黄纸上勾勒出复杂的纹路,每一笔都很认真,带着点肃穆的气息。画完符,他点燃符纸,符纸“腾”地一下燃烧起来,火焰是淡红色的,冒着袅袅青烟。
他拿起桃木剑,剑尖指着符纸的火焰,开始吟诵超度经文。经文的声音低沉而有韵律,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萦绕在阳台的上空。青烟袅袅上升,在空中慢慢形成奇特的纹路,像是一条蜿蜒的小路,朝着夜空延伸而去。
程筱筱的灵体随着经文的节奏轻轻起伏,灵体的光晕忽明忽暗,像是在配合着经文的韵律。她的目光望着那缕青烟,眼里带着点期待,又带着点不舍——她知道,林雨走了,她也会慢慢消散,但她不后悔。
苏雪棠突然剥开手里的橘子,把橘子分成了三瓣,一瓣递给云无尘,一瓣递给程筱筱的灵体——虽然程筱筱吃不到,却能感受到橘子的清香,还有她的心意。她自己拿起一瓣,放进嘴里。
在低沉的经文声中,橘子的甜味在舌尖蔓延开来,清冽而温暖。手腕上的契约符文微微发烫,淡金色的光芒慢慢扩散开来;云无尘手里的桃木剑也闪烁着淡淡的青光,道符的光芒与契约符文的光芒在夜色中静静交融,像两条缠绕的丝带,温柔而坚定,仿佛某种无言的承诺——承诺着彼此陪伴,承诺着不再让任何一个人孤单。
当最后一缕青烟消散在夜空中时,法坛中央的照片上,林雨的笑容似乎柔和了些,嘴角的弧度微微上扬,像是在微笑着告别。程筱筱的灵体突然明亮起来,光晕变得格外耀眼,像一颗小小的太阳。她的声音带着点喜悦,又带着点释然:“她走了……她朝着光的方向走了,她说谢谢我们,谢谢我们帮她照顾爷爷奶奶,谢谢我们让她放下了执念……”
苏雪棠望向杏花巷的方向,夜色中,那里的灯光星星点点,像一双双温柔的眼睛。她的冰蓝色眼睛里映着万家灯火,映着远处的霓虹,也映着身边两人的身影。她轻轻伸出手,握住了程筱筱的灵体——虽然碰不到,却能感受到彼此的温度。手腕上的契约符文在接触处微微发烫,淡金色的光芒与程筱筱灵体的光晕交融在一起,温暖而明亮。
云无尘站在她身边,手里还握着那瓣橘子,橘子的清香还在。他望着夜空,嘴角露出一丝淡淡的笑容,轻声说:“她会安好的,爷爷奶奶也会安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