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港的惊澜,如同投入福建官场这潭深水的巨石,其引发的震荡远超任何人的预期。
皇帝“着三法司并锦衣卫联合会审”的旨意,如同一道无声的惊雷,让整个福建官场从上到下,人人自危。
都察院的御史、刑部的郎官、大理寺的评事,以及石文义亲自指派的锦衣卫精干力量,迅速组成了一支阵容庞大的联合审案班子,进驻福州。
他们手持圣旨,有权调阅一切卷宗,传讯任何官员。
往日里门庭若市的布政使司、按察使司衙门,此刻却显得门可罗雀,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山雨欲来的压抑。
审案的焦点,从一开始就明确地指向了按察副使周德昌。
那名被顾云卿抓获的管家和胥吏,在专业审讯和如山铁证面前,很快便将周德昌如何授意他们阻挠市舶司、勾结胥吏、煽动民变等罪行和盘托出。
甚至,为了减轻罪责,他们还吐露出周德昌过往收受沿海豪强贿赂、包庇走私等更多劣迹。
铁证如山,周德昌的倒台已成定局。
然而,联合审案班子并未就此止步。他们顺着周德昌这条线,如同抽丝剥茧般,开始深挖其背后的关系网络,以及福建官场长期以来在“海禁”政策下形成的、盘根错节的利益链条。
一时间,福州城内风声鹤唳。
与周德昌过往甚密的官员惶惶不可终日,有人试图销毁证据,有人四处活动寻求庇护,更有人见大势已去,为了自保,开始主动向审案班子提供线索,揭发他人。
这场由月港事件引发的官场大地震,迅速蔓延开来。漳州府、泉州府多名官员被牵连落马,甚至布政使司内部,也有两名参政、一名参议因失察或牵连而被停职查办。
福建官场,经历了一场前所未有的剧烈涤荡。
在这场风暴中,文贵在月港却显得异常平静。
他并未趁势扩大打击面,也没有对福州之事发表任何评论,而是将全部精力,投入到了月港自身的建设与秩序的巩固上。
借着官场震荡、阻力大减的良机,他强力推行《税政新编》。
王良主导的“审计房”正式成立,开始独立运作,对市舶司过往所有账目进行彻底清查,并对未来税收进行严格审计。
那些试图在新规下耍弄小聪明的商贾,在专业、精准的数据核算面前,无所遁形,要么老老实实按章纳税,要么便被罚得倾家荡产。
与此同时,顾云卿主导的巡海力量也在迅速壮大。
新下水的两艘巡海船配备了从葡萄牙人手中购得的少量“鹰炮”,虽然数量不多,但威力与射程远超以往,极大地增强了海上威慑力。
顾云卿利用审案期间相对平静的窗口期,加强了对残余海盗势力的侦察和清剿,几股小海盗被接连扫平,月港通往南洋的航线变得前所未有的安全。
秩序与安全,带来了更旺盛的人气与财气。越来越多的商船选择在月港停靠,不仅仅是葡萄牙人,来自暹罗、满剌加、甚至天方(阿拉伯)的商船也开始频繁出现。
码头上,各种语言交织,奇珍异货堆积如山,呈现出一派“涨海声中万国商”的繁盛景象。
市舶司的税银,按月稳定在一个令人惊叹的高位,并且持续增长。
这一日,文贵收到了杨廷和的密信。信中,杨廷和简要告知了福建官场清理的初步结果,周德昌已被革职拿问,押解进京,其党羽也大多被清除。
信末,杨廷和写道:“……东南涤荡,气象一新。此皆赖仲实(文贵字)砥柱之功也!然,树大招风,位高权重,望更需谨言慎行,以固圣眷,而竟全功。”
文贵放下信,走到观海亭中。
望着眼前这片充满生机与活力的港口,他知道,杨廷和的提醒是必要的。
一场风暴暂时过去,但官场的博弈从未停止。他如今身处漩涡中心,既是改革的先锋,也必然成为旧势力眼中最大的钉子。
然而,他心中并无畏惧。月港的繁荣与稳定,北疆“试锋营”的初步成功,乃至朝中杨廷和等人的坚定支持,都是他最大的底气。
更重要的是,他清晰地感受到,皇帝陛下的意志,如同这海港的基石,坚定不移。
“来人。”文贵沉声道。
“部堂有何吩咐?”
“以市舶司名义,起草一份奏疏。内容嘛……”文贵略一沉吟,“就奏报月港近期商贸盛况,税银入库数额,以及……恳请陛下,准予仿武备学堂例,于月港设立‘海事学堂’,招募沿海通晓舟船、水文之良家子,授以航海、测绘、炮术等艺,为我大明培育海事人才!”
他的目光,已不再局限于眼前的税收与秩序,而是投向了更遥远的未来,投向了那片需要更多专业人才去征服和经营的蓝色疆域。
涤荡之后,是新生。
而文贵,正要为这新生,奠定最坚实的人才根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