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质试丹炉摆在桌角，沉静冰凉，意外地镇住了店里那些零零碎碎的阴间物件带来的微妙磁场。连那支“逢考必过”笔都安分得像根普通木棍。陈一一甚至觉得，连带着店里的空气都清爽了几分，虽然依旧没什么活人顾客上门。
第七位客户，是在一个深夜造访的。当时陈一一正打算锁门回她那出租屋，继续与干吐司和凉白开为伴。
门口先是传来一阵极其细微的、类似服务器散热风扇的嗡鸣，然后是一个穿着皱巴巴格子衬衫、头发油腻、眼袋深重堪比烟熏妆的年轻男鬼，步履蹒跚地“飘”了进来。他怀里紧紧抱着一台半透明的、屏幕还亮着幽幽蓝光的笔记本电脑，手指还在无意识地敲击着并不存在的键盘。
“救……救命……”程序员鬼的声音有气无力，带着长期睡眠不足的沙哑，“bUG……解不掉了……”
陈一一看着他那副标准的“猝死相”，心里叹了口气。得，又是一个被阳间内卷风暴刮到阴间的倒霉蛋。
“什么bUG？”她示意对方坐下说。
程序员鬼没坐，或者说，他魂体的状态让他看起来一直是“坐”着的——一种长期蜷缩在电脑前的佝偻姿态。他把笔记本电脑往桌上一放（电脑穿透了桌面，但屏幕依旧亮着），指着上面密密麻麻、不断滚动的代码：“这个……‘阴司轮回管理系统’的第十八号子系统，‘执念能量回收与再分配模块’，我负责的核心算法部分，有个边界条件没处理好，导致……导致能量泄露，循环冗余……”
他语速飞快地吐出一连串技术术语，眼神涣散，充满了绝望：“我debug了三天三夜了！还是找不到问题源头！主管说了，再不解决，就要把我调去维护‘十八层地狱游客引导系统’的触摸屏！那地方的触摸屏，每天被恶鬼用指甲抠、用头撞，故障率高得离谱！我会累到魂飞魄散的！”
陈一一听得一个头两个大。她努力从那堆“能量泄露”、“循环冗余”里提取关键信息：“所以，是你写的代码出了问题，导致……下面的某种能量回收系统运行不畅？”
“不是不畅！是溢出了！”程序员鬼激动地挥舞着手臂，“部分本该被回收净化的执念能量，因为我的bUG，泄露到了系统之外，甚至可能……可能反向渗透影响了阳间一些特定区域的气场！虽然很微弱，但这是重大生产事故啊！”
陈一一心里咯噔一下。反向渗透？影响阳间气场？她下意识想到了最近这些接踵而至、执念各异的鬼魂，还有那个神秘的白衣影子。难道……跟这个bUG有关？
她不动声色，再次掐指。这次，她刻意去感受程序员鬼身上缠绕的能量。除了浓郁的咖啡因（鬼知道怎么残留的）和焦虑气息外，他魂体深处确实连接着一丝极其微弱、但属性奇特的能量流，像是某种……未闭合的程序接口，正丝丝缕缕地向外散发着不稳定的波动。
“你这个bUG，”陈一一放下手，语气严肃，“是不是在每周二凌晨三点左右，会周期性爆发？症状是附近区域的电子设备偶尔失灵，wiFi信号不稳，人的情绪容易莫名低落或烦躁？”
程序员鬼猛地抬起头，涣散的眼神聚焦了一点：“您……您怎么知道？！日志分析显示，能量泄露峰值确实集中在那个时段！大师，您能直接定位到代码行吗？”
陈一一：“……我不能。”她又不是人形编译器。“但是，我大概知道问题出在哪儿了。”
她指着程序员鬼那油腻的头发和深重的黑眼圈：“你，多久没进行‘魂体碎片整理’和‘心理垃圾清空’了？”
程序员鬼茫然：“那是什么？”
“就是你生前猝死的主要原因！”陈一一没好气地说，“过度劳累，精神高度紧张，思维陷入僵局！你现在是鬼了，但生前的思维定式和压力模式还残留着！你带着这种状态去写代码，去debug，能不出错吗？你那算法里，肯定嵌套了你自己都意识不到的‘焦虑循环’和‘强迫症判断’！”
程序员鬼张大了嘴，半天说不出话。
“听着，”陈一一给出解决方案，“第一，立刻停止debug。第二，去奈何桥边，看着流水发三天呆，什么都不准想。第三，找你们主管，申请调用‘前世回溯镜像’（如果下面有这功能的话），看看你生前最后那段加班时光，把你心里积压的怨气和焦虑，对着镜像骂出来！彻底释放一次！”
“释放……负面情绪？”程序员鬼有些犹豫，“这不符合代码规范……”
“规范个鬼！”陈一一忍不住提高了音量，“你现在就是鬼！不把心里的bUG清掉，你永远修不好外面的bUG！这叫治标先治本！”
程序员鬼被她的气势镇住了，愣愣地点了点头。
“还有，”陈一一补充，“回去跟你们主管建议一下，在‘阴司轮回管理系统’里加个‘强制休息’和‘心理疏导’模块！再这么卷下去，下面迟早跟阳间的互联网大厂一个德行！”
程序员鬼抱着电脑，呆呆地消化着这些“非技术性”建议。过了好一会儿，他眼神里重新燃起了一点光（虽然是蓝光）：“我……我试试。谢谢大师。”
他转身飘向门口，快到门口时又停下，摸了摸身上，最后从格子衬衫口袋里掏出一个半透明的、U盘形状的东西。
“这是我生前用的‘机械键盘手感模拟器’，插在阴间电脑上，敲代码能有青轴的咔哒声，特别带感。送……送您了。虽然您可能用不上……”他把U盘放在门边的凳子上，然后匆匆消失了。
陈一一看着那个半透明的U盘，摇了摇头。得，阴间科技周边+1。
她锁好店门，准备离开。目光习惯性地投向巷子深处。
老槐树下，那个白色的影子，这一次，清晰得让她心头一跳。
月光下，那是一个穿着白色长袍的男子，身形颀长，黑发用一根简单的玉簪束起。面容依旧有些模糊，但能看出轮廓清俊，气质清冷出尘。他静静地站在那里，目光平和地落在陈一一身上。
不再是观望，而是……一种近乎审视的平静。
陈一一与他对视着，没有移开目光。她感觉到，对方身上没有任何恶意，也没有寻常鬼魂的怨气或执念，只有一种深不见底的、如同古井寒潭般的沉寂。
他到底是谁？和程序员鬼说的能量泄露有关吗？和这些接连上门的鬼魂有关吗？
白衣男子见她看来，并未有任何动作，只是那目光，似乎在她脸上停留了片刻，然后，他微微颔首。
极其轻微的一个动作。
随即，白影如同融入月光般，悄然消散，老槐树下空无一物。
陈一一站在原地，夜风吹过，带来一丝凉意。
她摸了摸口袋里那个沉甸甸的石炉。
手机震动，她掏出来。
“债主（亲爹）”的消息很简单：“能量泄露？有点意思。小心那个穿白衣服的，他可能不是普通的‘鬼’。”
陈一一看着短信，又看向空荡荡的老槐树下。
不是普通的鬼？
那是什么？
她感觉，自己这个小小的算命铺子，好像真的成了某个巨大棋盘上，一枚不知不觉被挪动了的棋子。
喜剧还在上演，但幕布之后，阴影正在汇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