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未明,太医院讲坛已围得水泄不通。
朱红廊柱间悬起黄绸帷帐,御史台监席居中而设,两旁文武列坐,目光如炬。
今日诏令天下医官齐聚,只为一场“正本清源”的医道之辩——沈知微与程明章,当庭对质。
风声紧,人心更紧。
沈知微立于阶下,白衣如雪,听诊器贴颈而挂,玉壳微凉,似有血晶在内悄然轮转。
她不看高台上的程明章,只低头望着手中那卷油纸包裹的煎药记录,指尖划过“镇躁散”三字,心口如压巨石。
是审判。
还未开言,急报突至。
一名小吏踉跄奔入,声音发颤:“启禀诸位大人……西市林氏,服《安胎饮·甲字方》后昏厥不醒,胎动全无,恐已……濒死!”
全场哗然。
程明章端坐高位,袍袖轻拂,竟冷笑出声:“此等体质本就不宜妊育,肝火旺盛、心神易扰,强行怀胎,不过是自取其祸。救之何益?徒增痛苦罢了。”
语毕,他缓缓起身,目光扫向沈知微,带着几分讥诮:“沈掌医若执意妄为,恕我不予配合。”
沈知微没说话。
她只是缓缓抬手,将听诊器轻轻摘下,动作极稳,却像一道惊雷落定前的寂静。
然后,她拂袖起身,白衣翻飞,直步向前。
“你不愿救的人,”她声音不高,却穿透全场,“我来救。”
话音未落,她已转向工部算师李元机:“调林氏体质档案——木火质,肝阳上亢型,妊娠三月七日,素体阴虚,常伴头晕耳鸣,脉弦数有力。”
李元机迅速展开随身携带的竹简册页,指尖疾点:“查到了!确属木火质,按《九型辨体录》归类,禁忌苦寒攻伐之药,尤忌苍术、黄芩久用!”
“好。”沈知微点头,转身走向林氏被抬来的软榻。
妇人面色青灰,呼吸微弱,腹部静如死水。
围观者纷纷摇头,有人低声叹息:“没救了……胎都没动静半炷香了。”
沈知微蹲下身,将听诊器玉壳轻覆于林氏腕间寸口。
刹那间,血晶浮现。
青金双光交错流转,肝脏代谢图像缓缓成型——毒素沉积曲线陡峭攀升,苍术碱成分已达致死阈值!
她眸光一沉。
这就是他们所谓的“普适良方”?
给一个本就肝火偏亢的女子,连投七日苦寒重剂,等于往烈火里泼油,再抽走最后一丝生气!
她猛地站起,从袖中抽出一页《统疗章程》,当众展开。
“你们说‘一药安天下’,可天下哪有两张完全相同的脉?”她声音冷厉如刀,“你们把人当成铜人木偶,以为扎针定点、用药照本,就能万事大吉?”
她猛然指向程明章身侧那尊鎏金针灸铜人:“它不会过敏,不会怀孕,也不会疼——可病人会!她们会痛、会怕、会流血、会死!而你们呢?躲在典籍之后,用一句‘合规’,就把活生生的人推进鬼门关!”
她越说越怒,眼中寒光迸射。
下一瞬,她抓起案上药碗,狠狠泼向石阶!
药汁四溅,腥苦气息弥漫空中。
“你们管这叫规矩?”她冷笑,一字一顿,“我说这是裹着仁心的绞索!是披着医袍的屠刀!”
全场寂然。
连御史都忘了记录,只怔怔望着那滩流淌的黑药汁,仿佛看见无数亡魂从中爬出。
沈知微不再多言。
她取出早已备好的“疏解养胎饮”——此方去苦寒,增柔肝之品,辅以微量丹参活血通络,专为木火质孕妇所制。
但难点不在药,而在导引。
必须以银针破经,引药力精准绕行肝经,否则仍会加重负担。
她取出细如发丝的银针,正要施针,程明章厉喝出声:“住手!此方未经太医院验定,岂能临床试用?你这是拿人命赌你的邪说!”
沈知微回头看他,眼神锋利如刃。
“你验过的方子,”她冷冷道,“已经杀了多少人?”
不等回应,她已执针在手,听诊器重新贴于林氏膻中穴。
血晶再度浮现,实时映射体内药流轨迹。
针尖落下,刺入合谷。
药力初行,直冲肝经!
她瞳孔一缩,立即微调针角,引导气机转向三阴交。
血晶图像随之变化——药流拐弯,避开了高压区,缓缓渗入脾经,开始滋养胎元。
一刻钟过去。
死寂的产房中,忽然传来一声极轻的“咚”。
众人屏息。
又一声。
“咚、咚。”
微弱,却清晰。
沈知微自制的水音筒贴于妇人腹侧,传出胎儿心跳的节奏。
有人颤抖着伸手探向林氏手腕——脉搏,回来了。
一丝极淡的笑意浮现在沈知微唇边。
但她没有松懈。
因为就在这一刻,她眼角余光瞥见殿外阴影中,一道玄氅无声立于檐角。
谢玄来了。
他站在暗处,目光落在她手中的听诊器上,眼神深不见底。
而他的手下,正悄然将一本薄册递入密匣——封面无字,内页却赫然写着三个小字:淘汰册。
太医院讲坛上,风停了,人静了,唯余一缕药香在残阳里飘散。
谢玄自檐角缓步而下,玄氅未动,杀意已至。
他手中那本无字薄册轻轻一展,便如惊雷劈开沉雾——《淘汰病案册》三字赫然浮现,墨迹冰冷,字字带血。
“臣奉旨查缉太医院秘档,”他的声音不高,却压得满堂窒息,“此册藏于地窖铁匣,由前判丞亲笔签署,每一页都记着‘体质不合婚配’‘生育高危,建议禁妊’之人名籍。其中木火质者,占七成。”
他指尖一翻,亮出一页名单。
林氏的名字赫然在列,批注如刀:“情绪易激,不宜产育,若强怀胎,恐祸家门。”
御史台主官猛地站起,脸色发白。
皇帝端坐高台,龙袍微颤,眼中怒火几乎喷薄而出:“朕的子民,何时轮到你们来判定生死?!谁给你的权柄,决定一个人能不能活?能不能生?”
无人应答。
程明章踉跄后退,背抵铜人,鎏金针灸像在他身后泛着冷光。
他忽然笑了,笑声干涩如裂帛,随即从怀中掏出一本破旧医案——皮面磨损,边角焦黑,似曾经历一场大火。
那是他妻儿临终时的诊疗记录。
他颤抖着翻开,泛黄纸页上,是他年轻时刚劲工整的批语:“诸症皆因个体难控,故须统一疗法,依典施治,方保无虞。”
他曾以此为信念,奉为圭臬。
可如今,对照沈知微所绘《九型体质图谱》,他一眼便认出——妻子正是典型的木火质:肝阳上亢、阴虚火旺。
若当时能辨其质,疏肝柔养,而非一味镇静苦寒,或许那一碗“安神饮”不会成为催命符……
“是我……”他喉头一哽,眼眶崩裂,“是我杀了她们……”
双膝轰然砸地,老泪纵横。
众人默然。
那尊象征千年医道权威的铜人,在此刻竟显得如此荒诞可笑——它不会痛,所以不懂救;它不流血,所以不知错。
沈知微没有看他。
她只是蹲下身,轻轻扶起仍虚弱不堪的林氏,将听诊器缓缓挂上她的颈间。
玉壳温润,九色光晕如呼吸般流转,在阳光下映出虹彩般的涟漪。
“以后没人能强迫你喝什么药,”她说,声音很轻,却传遍全场,“也没有人再能告诉你——你不该生、不能生、不配生。”
“你的身体,你自己说了算。”
话音落下那一刻,仿佛有风吹过百年禁锢的宫墙。
百姓挤满长街,不知是谁先喊了一声:“真大夫在这儿!”
一声接一声,呼喊如潮水涌动,冲破朱红宫门。
廊柱阴影里,程明章跪坐原地,手中《统疗章程》被他一页页撕碎,纸片纷飞如雪。
他望着沈知微的背影,望着那白衣染霞、手执听诊器宛如执剑的女人,沙哑低语:
“原来……真正的秩序,不是千人一方。
是容得下不一样的心跳。”
远处杏花初绽,一只灰蝶掠过枝头,翅膀轻颤,还沾着昨日焚毁药方的灰烬。
三日后,掌医监内锣声突响。
第一封报丧文书送至案前:“医婢春桃,投井身亡。”
未及喘息,第二封又至:“医婢秋柳,自缢于值房。”
第三封紧随其后:“医婢夏荷,误服毒药,救治无效。”
沈知微立于廊下,指节攥得发白。
她提起药箱,走向停尸房。
暮色沉沉,风卷残叶。
推开房门,春桃静静躺在冰石板上,面色青白,唇无血色。
沈知微俯身,揭开覆布,目光落在她手腕一道浅痕上——极细,几乎看不见,像是有人刻意抹去过什么。
她缓缓取出听诊器,贴向尸身心口。
血晶微闪,玉壳忽震——
一道不属于死者的脉象残影,竟在镜中一闪而过。
第334章 丝线缠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