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丝裹着铁锈味钻进沈知微的鼻腔时,青骓马的前蹄正踏过白水镇的界碑。
“停。”她轻拽缰绳,马队在泥水里刹住。
镇口的木牌被风雨泡得发胀,“惠民盐仓”四个朱漆大字下,新贴的封城告示正往下淌墨:“疫症横行,擅自出入者斩。”
可这哪是疫症?
二十步外的草垛边,两个官差正用长杆驱赶蜷缩的百姓。
老妇怀里的婴孩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官差的皮鞭抽在她背上:“哭什么哭?
送集中营喝药去!“沈知微看见那婴孩的小手——五指肿得像发面馒头,指尖正渗出半透明的脓水。
“医队,分两拨。”她翻身下马,青缎斗篷溅起泥点,“小满带三人去集中营,其余跟我查散居百姓。”话音未落,她已快步走向草垛,靴底碾过焦黑的碎瓦——分明是人为纵火,把民宅烧成了这般模样。
“官差!”她扬声喝住举鞭的男人。
官差回头见她胸前半枚血玉尺,喉结滚了滚,到底没敢发作。
沈知微蹲下身,老妇立即把婴孩往她怀里送:“大...大人,救救我孙儿!”
婴孩的手腕溃烂处结着暗黄痂壳,她指尖轻轻一刮,脱落的皮屑混着黏液落在帕子上。“取显微镜。”她对随行医女说。
黄铜镜筒对准皮屑的瞬间,她瞳孔微缩——坏死的细胞呈放射状蔓延,边缘像被酸蚀过的铜器,哪是寻常湿毒?
“初啼瓮。”她又伸出手。
医女递来陶瓮时,沈知微注意到婴孩的呼吸浅得几乎看不见胸脯起伏。
她将瓮口凑近婴孩口鼻,陶壁上的音纹开始缓缓转动。
待录完半柱香,她借火折子照亮瓮身——波形图上的震颤频率低得离谱,和三个月前赤岭地宫残留的笛音震荡,竟有七分相似。
“走。”她将帕子仔细收进铜匣,“去集中营。”
集中营的竹篱笆外,哭喊声像被浸了水的破锣。
沈知微刚掀开草帘,腐肉的腥气便扑面而来。
二十几个病患挤在漏雨的窝棚里,有个半大孩子正用牙齿啃自己溃烂的手背,血沫混着脓水往下滴。
“阿荇!阿荇在这儿吗?”
突然,外头传来女人的尖叫。
沈知微转身,便见个浑身湿透的渔娘跌跪在泥里,怀里抱着只缺了口的陶罐。
她的裤脚沾着水草,发间还挂着鱼腥味的水珠:“大人!
我儿就舔了一口盐汤,五指全烂了!“
沈知微接过陶罐,倒出少许盐粒。
雨丝落在晶粒上,泛出淡蓝的光泽——寻常海盐该是雪白色,这盐却像被染了层靛青。“小满,取蒸馏水。”她指腹摩挲着陶罐内壁,“再备石灰水和醋酸试剂。”
当盐粒溶于蒸馏水的瞬间,溶液呈现出诡异的乳白。
小满将试纸浸入,淡绿的试纸先是泛紫,又慢慢透出乌银特有的灰斑。
沈知微捏着试纸的手紧了紧:“这不是盐,是慢性毒药。”
渔娘阿荇的膝盖重重磕在泥里:“官里说这是’惠民盐‘,比市盐便宜三成...我家那口子贪便宜,买了两斤。
前日我儿馋汤,舔了舔锅边...“她突然扯开衣襟,露出锁骨处的红斑,”我也烂嘴了,可我儿才三岁啊!“
沈知微摸出帕子替她擦泪:“你且放心,我会查到底。”她转身对医女道:“取笔墨。”待信笺写就,她吹了吹墨迹,唤来传信的青鸾卫:“飞鸽传谢提督,查‘惠民盐’生产源头,重点查乌银熔炼记录。”
夜漏三更时,沈知微的医帐里还亮着灯。
“大人,盐仓那边有消息。”小满掀帘进来,发梢滴着水,“我借黑骑掩护潜入库房,盐袋夹层里藏着密信。”她摊开半张染了霉的纸,“署名‘陶工小陶’,说皖南窑口夜烧异盐,灰里有铁腥味。”
话音未落,帐外传来细碎的脚步声。
沈知微抬眼,见个佝偻的老丈站在雨里,双手抖得像筛糠:“沈...沈大人,我是盐丁老邝。”他抹了把脸上的雨水,“那些官差说掺点‘静音渣’无妨,能省火料...可我家婆娘吃了也烂嘴...”
沈知微扶他坐下:“什么是‘静音渣’?”
老邝从怀里摸出张油纸,褶皱里沾着盐粒:“是乌银回炉的废渣,磨成粉掺进盐里...这是当年的配比。”他指着纸上歪歪扭扭的字迹,“三成海盐,七成渣粉,加蟾酥调和——说是能让盐粒更白,煮菜更鲜...”
沈知微的指甲掐进掌心。
她想起三日前谢玄给的匣子,想起母亲日记里“聪明药”首服日的记录——原来“静音渣”不是什么火料,是让活人慢慢变哑的毒!
“取陶锅。”她霍然起身,“熬一锅纯净海盐汤。”
天刚擦亮,医帐里的十名轻症患者已分成两组。
沈知微看着第一组喝了“惠民盐”汤的患者:他们的溃烂处开始渗血,呼吸频率比昨夜更低;而喝了纯净盐汤的第二组,有两个孩子竟能发出微弱的哭声。
“听诊器。”她对小满伸出手。
血玉尺贴在盛着“惠民盐”的瓷碗上时,突然剧烈震颤。
铜管里传出极低频的嗡鸣,像极了母亲遗留的器械发出的警报。
她猛然翻出随身的《柳氏毒理残篇》,泛黄的纸页上赫然写着:“金魄蚀脉,始于舌,终于心。”
“原来如此。”她低声道。
母亲当年销毁的,正是这种用乌银废渣制成的慢性毒药——它不会让人立刻死亡,却会慢慢腐蚀声带、溃烂脏腑,让受害者在痛苦中失去发声的能力。
帐外忽然传来马蹄声。
青鸾卫掀帘而入,递上谢玄的密报:“清源社以’赈灾款‘购真盐倒卖给世家,用毒盐填充官供。
账册末页记着:’每石毒盐利润可养书院三月‘。“
沈知微将盐粒倒入瓷碗,听诊器悬在上方。
血晶的光晕渐渐凝聚,竟在碗底投出模糊的图纹——是具人体经络图,心脏部位被蜂窝状的孔洞侵蚀。
她闭目低语:“你们不是缺盐...是想让穷人慢慢闭嘴。”
窗外雷声滚滚,一道闪电照亮她案头的新图纸。
改良版听诊器的滤膜设计图上,“被动吸附式金属毒素识别装置”几个字被墨笔重重圈起。
“大人!”帐外突然传来青鸾卫的急唤,“狼尾从皖南回来了,说有要紧影像要呈。”
沈知微抬头,看见浑身是泥的暗卫掀帘而入,掌心托着块沾了窑灰的铜片。
铜片上的影像在烛火下明明灭灭——深夜的窑口,火光映红了半边天,几个戴斗笠的人正往盐堆里倾倒黑色粉末,粉末落地时,腾起的烟雾里竟泛着幽蓝的光。
雨还在下。
沈知微将铜片收进木匣,指尖轻轻抚过匣盖上的锁扣。
她知道,下一个要拆的盒子,藏在皖南的窑火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