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殿内檀香混着晨露的潮意,在蟠龙柱间织成雾帐。
裴文远的广袖拂过御案时,明黄缎盒“啪”地掀开,暗红血诏上的凤印撞进众人瞳孔——那是他昨夜亲手蘸着朱砂拓的,拓完后还命人用冰帕敷了半时辰手腕,好让指节的颤抖不显。
“先帝遗命在此!”他喉结顶着朝珠滚动,声音拔高三分,“女主不得干政,掌医司即日裁撤!”
满朝鸦青绯色的朝服簌簌跪了一地。
沈知微的玄色披风扫过汉白玉阶,在殿中拖出半道影子。
她托着琉璃盘的手稳如磐石,盘底透明液体随着步伐轻晃,倒映着她眉峰的冷:七夜未眠的熬红,在此时倒成了锐光。
“臣请验诏。”
这三个字像块烧红的炭,“滋啦”一声烫穿殿内的死寂。
裴文远的金护甲在缎盒边缘抠出白痕——他早料到这女人会闹,却没料到她敢在金殿上动先帝遗诏。“沈司主莫不是瞧着诏书染了圣血,便想借医官身份...”
“非为质疑先帝。”沈知微打断他,琉璃盘递到裴文远面前时,混着硝石凉意的风卷过她鬓角,“而为查验今人。”
她指尖轻叩盘沿,石灰水与硝石的混合液便顺着她指缝里的细管,均匀洒在诏书上。
裴文远盯着那片水痕漫开,喉间泛起苦胆味——这是他昨夜在密室里反复试过的,用松烟墨掺了朱砂写隐文,又用蛋清封了层膜,原以为能撑到宣诏后烧毁,可此刻纸面竟泛起淡红,像被剥了皮的伤口。
“取凸镜。”
胡观星捧着水晶凸镜的手在抖。
这镜子是他昨夜从钦天监星象阁偷拿的,原想等裴相事成后再放回去,此刻却成了照妖镜。
沈知微接过时,镜面映出他额角的冷汗——那汗顺着鬓角滑进衣领,把月白官服洇出块深色。
正午的阳光穿堂而入,经凸镜折射成一束金线,精准钉在诏书上。
满殿人跟着那束光抬头,便见淡红隐文像活过来的虫,从纸纹里钻了出来:“此诏待沈氏离宫,即焚。”
“放肆!”裴文远的象牙笏板“当”地砸在案上,震得金殿铜鹤都晃了晃,“这必是你事先做的手脚!”他转身揪住胡观星的衣领,“钦天监的镜子怎会到你手里?”
胡观星被扯得踉跄,后颈抵在蟠龙柱上,冰凉的柱漆粘住冷汗。
他望着沈知微身后的小满——那丫头正捧着半卷密档,封皮上还沾着钦天监藏书阁的霉味,是他亲手抄的七夜星图,每夜都记着“勾陈不动,帝星朗朗”。
“胡大人。”沈知微的声音像根细针,“您昨日说‘紫微晦暗,帝星将移’,可实测星图里,北极勾陈连偏半分都无。”她指尖点过密档上的朱批,“这七夜的凶兆奏本,莫不是有人替您改了?”
胡观星的喉结动了动,突然“扑通”跪了下去,膝盖砸在青石板上的闷响惊得檐下麻雀扑棱棱乱飞。“是裴相!”他扯着官服前襟,“他说若不按日奏凶兆,便要我全家去岭南充军...”话音未落,裴文远的巴掌已甩在他脸上,指节上的翡翠扳指刮出血痕。
“住口!”裴文远喘着粗气,广袖下的手死死攥住朝珠,那串东珠被捏得咔嗒作响,“你不过是个贪生怕死的懦夫,休要攀咬!”
沈知微没看这出戏。
她从吴清娥手里接过青瓷碟,碟中盛着半块带渍的帕子——是裴文远昨夜落在偏殿的,帕角还沾着薄荷香。“裴大人可知,陛下昏迷七日,唾液里的淀粉酶活性却与常人无异?”她将帕子凑近裴文远,“您每夜用口渡气,维持龙体‘生机’,这帕子上的酶谱,和陛下漱口水的,分毫不差。”
裴文远的脸瞬间煞白。
他想起昨夜在龙榻前,皇帝的嘴唇冷得像块玉,他渡气时舌尖尝到的铁锈味——原是自己咬破了腮帮,血混着唾液灌进那具躯体里。“你...你这是妖言!”他后退半步,撞翻了香案上的铜炉,香灰簌簌落在诏书上,像撒了把纸钱。
“妖言?”
谢玄的声音从殿门传来。
他着玄色飞鱼服,腰间绣春刀的环佩撞出清响,每一步都像踩在裴文远的命门上。“裴相七夜进出宫门的记录,东厂黑翎全记在案。”他抛给沈知微一卷密档,封皮上的墨还未干,“还有你书房里的伪《实录》,此刻该在掌医司的铁柜里了。”
裴文远望着那卷密档,突然笑了。
他扯松朝服,露出颈间的玉牌——那是先帝亲赐的“忠勤”二字,此刻在晨光里泛着冷光。“我是乱臣?”他转向群臣,声音里带着哭腔,“是她!
是沈知微让女人拿刀剖肚子,让太监听铜管判生死!
医者该跪坐诊脉,该敬畏鬼神,可她偏要拿什么解剖图、什么酶谱,把老祖宗的规矩全踩在脚下!“
沈知微摸出腰间的听诊器。
铜管在她掌心焐得温热,像握着北狄荒原上那个产妇的手,握着无数个在血水里挣扎的女人的命。“裴大人要的秩序,是让产妇死在产凳上,让医者用香灰止血,让真相烂在诏纸里。”她将铜管插入诏书裂缝,“可纸会说话,光会照妖。”
阳光透过铜管折射,在御案上投出双道光谱。
一道是墨写的“废掌医司”,字迹刚硬如刀;另一道是暗红血书的“沈氏忠良可继大统”,笔锋颤抖如枯枝——正是先帝晚年帕金森发作时的笔迹。
满殿抽气声里,沈知微将铜管抵在龙床前。
正午的光越聚越亮,铜管顶端竟开始熔缩,金属的焦味混着檀香,在殿中漫开。
众人盯着那团熔金,看着它慢慢凝成尺状,表面浮起刻痕——“仁心为度”四字,在阳光下泛着玉白。
金殿死寂如坟。
沈知微握着新成的玉尺,望着御案上的伪诏。
她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像北狄荒原上的马蹄声,踏碎旧冰,踏出新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