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养殿的鎏金兽首香炉里,沉水香烧得正浓。
沈知微攥着《安神导引》的绢帛,指节因久握而泛白。
自第三日皇帝眼睫轻颤着睁开一线,到今日已过去七日,每回他苏醒不过十息便再度沉眠,像被无形的线扯着往黑暗里坠。
“司主,您又一夜没合眼。”小满端着参汤进来,见她案头堆着七本《醒时簿》,墨迹从潦草到工整,每一页都画满波峰波谷的曲线,“昨夜刘典药差人来砸门,说什么‘惊了圣驾要灭九族’,被阿铁拿铜锤撵走了——”
“九族?”沈知微突然将书重重拍在案上,震得茶盏跳了跳。
她盯着《安神导引》最后一页“逆脉归真”四字,指腹划过“十六日周期”的批注,眼底陡然亮起来,“不是十息,是递增!
前三日每次多两息,第七日该有十七息才对!“
小满被她吓了一跳,参汤险些泼出来:“您是说......”
“古人以为昏迷是魂魄离身,要静养等魂归。”沈知微抓起笔在《醒时簿》上画了条上升曲线,“可现代医学早证明,神经通路需要反复刺激才能重建。”她猛地掀开窗,寒风卷着碎雪扑进来,“从今日起,每日辰时、午时、酉时三次唤醒训练,李元音奏乐,你带医婢轮值冷敷,我要把这根‘线’,一寸寸拽回来!”
掌医司的公示架第二日就贴出了《醒时规程》。
宗正寺的朱漆官轿撞开角门时,沈知微正给阿铁递铜箍图纸。
“沈司主好大的胆子!”宗正寺丞甩着水纹锦袖冲上来,腰间玉牌撞得叮当响,“陛下龙体怎可日日惊扰?
这是违祖制!“
“祖制说过昏迷者要像块玉似的供着?”沈知微没抬头,指尖在铜箍内侧画了道凹槽,“我倒记得太祖皇帝当年坠马昏迷,是孙真人用艾火灼足心醒的——那算不算扰?”
“你!”宗正寺丞气得脖颈通红,“我要面圣参你!”
“面圣?”
清冽的声线从廊下传来。
谢玄裹着玄色大氅踏雪而来,绣春刀的环佩在腰间轻响。
他扫了眼气得发抖的宗正寺丞,唇角勾出半分冷笑:“你去面圣,倒要问问陛下,是要你守着他继续睡,还是要沈司主把他叫醒。”
宗正寺丞的脸霎时白了。
他瞥了眼谢玄腰间的东厂令牌,又看了看沈知微案头堆成山的《醒时簿》,踉跄着后退两步:“算你狠......”话音未落便拂袖而去,官靴踩碎满地残雪。
“谢提督来得巧。”沈知微将铜箍递过去,“新制的共振头环,软革衬里可调节,阿铁说能做二十副。”她指尖划过铜箍内侧的“慎刑”二字,“以后不仅是陛下,宫里其他昏迷的人......”
“我让阿铁加三倍人手。”谢玄接过铜箍,指腹摩挲着边缘的毛刺,“前日在诏狱提审周明远旧部,有个死囚撞墙昏了七日,你那共振仪......”
“能试。”沈知微打断他,“但得先过我这关。”
窗外传来玉磬轻响。
李元音抱着新制的铜管走过来,月光在他发间凝成霜:“司主,这是按脑波频率调的音管。”他将铜管贴在耳侧轻吹,清越的鸣声混着雪落声钻进人骨缝里,“方才试了试,和共振仪的嗡鸣......像心跳。”
沈知微突然抓住他手腕,将铜管按在自己心口:“听。”
李元音的指尖颤了颤。
铜管里传来沉稳的跳动,和他吹出来的鸣声渐渐重合。
他望着沈知微眼底的光,喉结动了动:“原来......心跳声,这么好听。”
白芷的咳声是在第五日深夜响起的。
沈知微掀开门帘时,老医正正扶着药柜往地上爬,枯瘦的手在青砖上抓出半寸深的痕。
“老师!”她扑过去抱他,触到他后背时被烫得缩回手——那温度比烧红的炭还灼人。
白芷仰起脸,嘴角沾着血沫。
他颤抖着从枕下摸出半卷《颅经图残卷》,泛黄的绢帛上,“唤语之枢”四个字被朱砂圈了又圈:“我守了三十年......”他抓住沈知微的手按在图上,“古法只能顺脉,你们......是在造路。”
沈知微的眼眶热得发疼。
她想起初见白芷时,这老头捏着她的脉案冷笑“胡言乱语”,想起他偷偷往她药炉里加人参,想起他昨夜还撑着病体帮她校勘《醒时簿》。
“老师,您不会有事的。”她声音发哽,“我这就去取冰魄针......”
“不用了。”白芷突然笑了,血沫顺着嘴角往下淌,“我活够了。”他的手指抚过《颅经图》上的残页,“但这条路......别让他们堵上。”
最后一个字消散在风里时,窗外的雪突然大了。
沈知微攥着残卷的手在抖,指缝里漏出的绢帛被风卷起,飘落在白芷半阖的眼上。
金殿的争议来得比雪还急。
徐廷章带着太医院院判跪在丹墀下,青灰色朝服沾着雪水:“陛下龙体亏损,岂能日日受此惊扰?
臣等恳请暂停治疗!“
沈知微抱着七本《醒时簿》上前。
她展开最上面一本,墨迹未干的图表在晨光里泛着冷光:“徐大人说惊扰损阳寿?”她指向一条攀升的脉搏曲线,“第三日脉率四十,第七日五十八;呼吸次数从十二次增至十七次;连舌苔都从灰败转成淡红——”她猛地抬起头,目光扫过满朝惊愕的官员,“这是损?
这是活过来的气!“
“放肆!”徐廷章拍着玉笏站起来,“你不过是个接生婆,怎敢妄议天家......”
“天家?”沈知微打断他,将《醒时簿》重重拍在御案上,“天家的命也是肉长的!
你们敬的是’帝王之躯‘,我救的是’活着的人‘——“她的声音穿透殿角的铜铃,”谁给的命,谁说了算?“
满殿寂静。
阿寂突然拽了拽她的衣袖,像只小兽轻轻蹭着母兽。
沈知微低头,见他仰着脸,眼底映着她的影子,竟比往日亮了些。
当夜的静养殿裹在雪幕里。
沈知微守在龙床前,共振头环的嗡鸣像春溪淌过卵石。
皇帝的手指突然动了动,干裂的唇瓣启合:“......冷......水......”
“是晨间的冰敷!”小满攥着《醒时簿》的手直抖,“他记得!”
沈知微俯身贴近,心跳声撞得耳膜发疼:“陛下,您还记得我是谁吗?”
寂静漫过殿角的漏壶。
就在她以为要落空时,那干涩的声音再次响起,像枯枝抽过冰面:“......沈......知......微......”
小满的笔“啪”地掉在地上。
医婢们压抑的抽噎声此起彼伏,混着共振仪的嗡鸣,在殿内织成一张温暖的网。
沈知微摸出帕子替皇帝擦去嘴角的涎水,指尖触到他逐渐回温的皮肤,突然想起白芷临终前的话——“你们是在造路”。
窗外的雪不知何时停了。
谢玄立在檐下,肩头落满雪,像尊玉雕。
他望着殿内晃动的烛火,又摸了摸袖中那卷《颅经图残卷》,嘴角终于勾出半分笑。
第十六日的晨光来得格外早。
沈知微站在值房案前,面前摆着最终版的共振头环。
铜箍内侧的软革被她反复摩挲过无数次,中央的听诊器母体在阳光下泛着柔和的光。
她指尖划过“慎刑”二字,忽然听见殿外传来阿铁的吆喝:“司主,新制的头环都备齐了!”
她抬头望向窗外,掌医司的公示架上,《醒时簿》被风吹得哗哗翻页。
最新一页的字迹还未干:“第十一日,辰时三刻,自主语言恢复。”
“备车。”她将头环小心收进锦盒,“去静养殿。”
晨雾里,她的翟衣扫过满地碎雪,像一把锋利的刀,划开了旧时代的帷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