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把火,终究还是烧旺了。
昭阳殿内的风波尚未平息,一道无声的指令已从谢玄眼中递出。
殿外阴影里,数名番子如鬼魅般散去,目标直指宫城东北角的尚仪局。
飞鱼服过处,鸡犬不留。
东厂的雷霆之势,远比宫中流言的传播更快。
当掌管笔墨彩画的尚仪局被团团围住时,那些平日里只知调色弄墨的宫官女史们,甚至还未听闻昭阳殿内那场惊心动魄的对峙。
一个隐匿在柴房之后的秘坊被轻易踹开。
里面没有预想中的金银财宝,只有满架满架的特制药墨和上百卷质地精良的空白绢本。
一切都与沈知微的推断吻合,唯独那本最重要的账册,却成了一道无解的难题。
那是一本厚实的册子,皮质封面,纸张泛着昂贵的澄心堂纸特有的光泽。
然而,翻开来,从头至尾,竟是一片空白。
“提督,这……是无字天书?”一名东厂文书小心翼翼地捧着账册,额上渗出冷汗。
他们用火烤,用水浸,甚至用东厂秘传的显影药水都试了个遍,纸上依旧洁白如新,连半个墨点都未曾浮现。
深夜,掌医司内灯火通明。
那本空白的账册,被谢玄亲自送到了沈知微的案头。
他的人封锁了尚仪局,抓了所有当值的画师和宫官,却在这最关键的证据面前碰了壁。
“咱家的人,审得出骨头里的油,却看不透这张纸上的鬼。”谢玄坐在客座,指尖轻叩着黑檀木扶手,狭长的凤眸里是罕见的审视与……期待。
沈知微没有说话。
她戴上薄如蝉翼的羊肠手套,指尖轻轻抚过那光滑的纸面。
她的动作极慢,极专注,仿佛不是在查验一本账册,而是在为一个最精密的病人做着触诊。
空气中只有烛火哔剥的轻响。
一遍,两遍……当她的指腹第三次划过某一页的特定区域时,动作蓦然一顿。
那里有痕迹。
不是墨痕,不是水渍,而是一种极其细微、若有似无的凹痕。
这些凹痕排列成行,看似杂乱无章,却又遵循着某种不为人知的规律。
沈知微闭上了眼。
纷乱的思绪中,一道尘封的记忆如闪电般劈开混沌。
那是母亲柳氏还在世时,留在医书夹页里的一张字条,字迹早已模糊,但那句话却烙印在她脑中——“万物皆有脉络,光影亦然。铜管迎光七度,经络图现。”
那曾是母亲用来教她观察光线透过特制铜管,在人体皮肤上投影出模拟经络图,以便于记忆穴位的巧思。
一个医者的奇思妙想,却在此刻,成了破译这桩滔天大案的唯一钥匙。
“听诊器。”她轻声开口。
小满立刻会意,将那副熟悉的听诊器递了过来。
沈知微没有去听,而是卸下了听头,只留下那根中空的黄铜导管。
她将账册竖立在桌案上,而后调整着铜管与烛火的角度。
谢玄的目光瞬间凝住,他看着沈知微专注的侧脸,看着她手中的铜管在烛光下缓缓旋转,像是在校准某个天地间最精密的仪器。
一格,两格……当铜管逆时针旋转至第七个刻度时,奇迹发生了。
烛光穿过铜管内壁那些为了聚拢声音而锻造的、肉眼难辨的细微纹路,再经过折射,投在洁白的纸面上。
原本一无所有的纸页上,斑驳的光影与那些细微的凹痕竟分毫不差地重合在一起!
一行行扭曲却清晰可辨的文字,如鬼魅般浮现在光影之中!
“每月初七,慈晖堂领墨三两,酬银五十两。”
“附注:用于‘净心图’绘制,勿使光照。”
慈晖堂,京中有名的善堂,背后却是三皇子一派的产业。
净心图……
沈知微的瞳孔骤然收缩。她一瞬间明白了所有。
这不是鬼神之说,这是彻头彻尾的、利用光学、药理学和心理学布下的惊天骗局!
他们利用母亲留下的光学原理,反过来制造了隐藏罪证的密文,又用她推广的听诊器作为恐怖符号,企图将她钉死在妖妇的十字架上!
“去把缴获的画稿都拿来!”沈知微的声音因极致的愤怒而带上了一丝颤抖。
很快,一叠叠看似吉祥如意的画稿被铺开。
有百子闹春,有五谷丰登,有仙佛祈福。
每一幅都出自尚仪局最有名的青年画师,陆九龄之手。
然而在沈知微眼中,这些画作却变成了最恶毒的诅咒。
那嬉笑的百子图中,婴儿的眼睛在特定角度下会形成诡异的螺旋;那饱满的麦穗里,暗藏着能引发视觉残留的闪烁色块;那仙佛慈悲的眉眼,细看之下竟是由无数个暗示“血光”与“死胎”的符号构成!
这是最高明的心理操控,是无声无息的精神屠杀!
更让她浑身血液逆流的是,在一幅《百子图》的底稿角落,一个用特殊压印法留下的标记,赫然在目——L01。
那是当年她母亲柳氏作为掌医司第一任主官的腰牌编号!
是母亲的荣耀烙印,也是如今悬在她头顶,那桩“辛未血案”的死亡判决书!
“医官!”一旁,正在整理缴获画具的小满忽然发出一声惊呼,“这支笔……味道不对!”
她举着一支笔杆温润的紫毫笔,脸上满是困惑与恐惧,“这味道,像极了上次染疫宫女呕吐物里的气息!苦苦的,像杏仁!”
沈知微心中警铃大作,一个箭步上前接过画笔,凑到鼻尖轻嗅。
是氰苷!
微量的,不足以立即致命,但若长时间握着这支浸泡过氰苷溶液的笔杆作画,毒素会通过皮肤缓慢渗入,日积月累,足以引发神经麻痹、感官错乱,最终导致幻视、癫狂!
他们不仅要用这些画逼疯宫妃,嫁祸于她,还要让她亲手培养的、无辜的画师,在毫不知情的情况下,一个个变成真正的疯子!
好狠的手段,好毒的心肠!
沈知微的胸口剧烈起伏,那双握过无数次手术刀的手,第一次因愤怒而攥得骨节发白。
她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心头的狂澜,转身回到桌案前。
她将光影投射出的名单一字一句誊抄下来,用火漆封存,连同另一封她亲笔所写的信函,一并推到谢玄面前。
“这份名单上的人,一个都不能少。”她的声音恢复了惯有的冷静,却冷得像冰,“但在此之前,你必须替我滴水不漏地控制住一个人——尚仪局的彩画姑姑,柳含烟。”
谢玄挑眉,这个名字他有印象,一个在尚仪局待了二十多年的盲眼老宫女。
“她虽目盲,却是宫中唯一能精准辨别并调制出‘见光显影墨’所需矿物颜料的人。”沈知微的目光穿透摇曳的烛火,直视着谢玄深不见底的眼眸,“我需要她活着开口。若她在这之前死于任何一场‘意外’,我们就永远不知道,还有多少幅这样的‘净心图’,已经流入了六宫,藏在了我们看不见的地方。”
谢玄收起名单,缓缓起身。
猩红的飞鱼服在灯下流淌着血一样的光泽。
“懂了。”他只说了两个字,身形便如青烟般融入了门外的夜色。
沈知微独自站在空旷的殿内,目光落回那幅布满杀机的《百子图》上。
画中的婴孩们仿佛在对她无声地狞笑。
她忽然扯起一抹冰冷的笑意。
既然这出戏是为她而唱,那么,只当观众未免太过无趣。
是时候请所有幕后的看客们都入场,亲身感受一下这出好戏的“妙处”了。
她转身,对着门外守候的小满吩咐道:“去,替我向皇后娘娘递牌子。就说,为证清白,臣女恳请明日在长春宫偏殿,请所有受惊的娘娘们,再赏一次这幅《百子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