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未亮,霜气凝檐。
尚药局的铜壶滴漏声碎得像冰裂。
沈知微站在掌事房外,手捧文书,指尖却稳如执刀——昨夜那张东厂密令还压在袖中,墨迹未干,沙粒仍嵌在纸角。
“查验吴六儿尸身?”掌事姑姑掀开眼皮,冷笑出声,“沈协理,你当自己是刑部大员?宫规明令,内侍亡故,由内务府统一收敛,不得私验。你一个管药的,越界了。”
沈知微垂眸,语气平得听不出波澜:“我不是要验死因,是为查药性反应。”
她翻开手中册子,正是昨日整理的《丙字七号用药记录》:“养神散连续三年送往冰井台,而据档案载,该院自淑妃废黜后无人居住。如今送药人暴毙,若药中有隐疾毒性,岂不危及全宫?我申请采样比对,仅取舌苔、指甲、皮下组织三处样本,以证药物安全。”
掌事愣住。
这理由冠冕堂皇,又踩着“御药安危”这条红线,稍有阻拦,便是担责。
“可你无权……”
“东厂提督已签令准许。”沈知微将密令轻放在案上,纸角那粒细沙在晨光里泛着冷灰,“谢提督说,凡涉御前用药异常者,尚药局协理可持令直入殓房,时限一刻。”
话音落,掌事脸色变了。
这不是请求,是通牒。
一刻钟后,沈知微立于停尸房内,白布覆体,寒气刺骨。
她戴着手套——用薄绢浸蜡制成,防水防污,此刻成了她唯一的屏障。
剪开死者衣领时,颈后皮肤下一抹淡青色淤血引起她的注意。
极浅,几乎与尸斑融为一体,但位置精准,正对枕骨大孔。
她取出银针,轻轻划破表皮,微量暗红液体渗出,无腐败味。
不是自然中风。
这是注射致昏。
她再撬开口腔,舌尖底部赫然有一个针尖大小的穿刺点,边缘微肿,组织呈放射状坏死——典型的静脉穿刺后化学麻痹痕迹。
凶手用极细的空心针注入某种麻痹剂,模拟卒中症状,再辅以轻微外力造成颅内出血假象。
手法专业,干净利落。
但她漏了一处:指甲缝里残留一丝极淡的腥甜气息,混着羊水特有的脂蛋白挥发味。
沈知微瞳孔一缩。
接生现场的气息,怎么会出现在一个太监身上?
她猛地想起冰井台那扇修补过的窗——新糊的半张纸泛黄卷边,旧窗纸却完好无损。
若只为防风,何必只补上半截?
除非……是为了遮挡夜间灯火,不让外面察觉屋内有人活动。
一个念头如刀劈进脑海:那里不止有人活着,还有人在生产。
她走出殓房时,天光已破云而出。
“师父!”小满迎上来,声音发抖,“我打听到了!浣衣局前日收过一批‘特殊衣物’,说是西六司送来的‘旧物清理’,但布料上有大量陈血和胎膜残留……他们不敢洗,偷偷埋了。”
“你挖出来了?”
“没敢……但我趁人换班时翻了焚毁堆,找到了这个。”她从怀里掏出一块褪色襁褓,边角绣着半个残缺的字——“永”。
沈知微呼吸一滞。
她回房翻出皇室谱牒,指尖落在一行小字上:“永宁侯,三皇子生母柳氏所出,出生当日夭折,谥殇。”
柳氏,即三年前被废的淑妃,罪名是“产子不祥,克夫败国”。
可若孩子根本没死呢?
若所谓的“难产夭折”只是幌子,真正的目的,是让一位失去身份的妃嫔沦为生育工具,在冷宫深处一次次怀孕、早产、失血、虚弱,只为制造可控的“死亡案例”?
那么,“丙字七号”的用药逻辑瞬间清晰——
慢性砒霜控制肝肾代谢,使胎儿发育迟缓;安胎饮中掺入催产成分,确保每次都在三十六周左右发动;补血膏含铁螯合剂,阻碍造血,让她永远处于贫血状态,便于操控。
这不是治疗,是驯化。
她们要的不是一个死去的废妃,而是一个持续产出“自然死亡婴儿”的活体模具。
而这些数据,终将用于未来构陷政敌女眷——谁家夫人突然难产暴毙?
查无外伤,症状吻合,结案如风。
连鬼神都说不清的毒计,正在悄然成型。
沈知微合上谱牒,眼中寒光暴涨。
当晚,她再度潜入冰井台。
这一次,她带上了自制听诊器——一根竹管两端蒙牛皮,虽简陋,却能放大细微声响。
贴上墙缝那一刻,屋内传来断续呻吟,夹杂着微弱啼哭,像是刚出生的婴孩在挣扎呼吸。
她沿墙摸索,指尖触到一处松动的地砖。
拨开浮土,一道石阶向下延伸,尽头隐约有火光摇曳。
正欲细探,远处脚步逼近,两人抬着一只木箱匆匆而出,箱底渗出暗红血迹,在月光下拖成一线。
她藏身枯井,记下时间:丑时三刻,方向西北,经偏巷转入内厩道。
次日清晨,她沿着送药路线反向追踪,在宫墙排水沟出口处掘开淤泥,挖出半块胎盘残骸。
胎膜完整,脐带缠绕颈部三圈——绝非自然现象,而是人为制造窒息假象,伪装成“先天不足致死”。
她在灯下化验,确认胎儿性别为男。
与永宁侯出生记录完全一致。
她铺开素笺,提笔写下:
《冰井台异状七证》
其一:丙字七号用药量远超单人所需,三年累计可供十余人服用;
其二:送药路线规避登记,多次绕行偏巷,形迹可疑;
其三:管事太监吴六儿已于半月前失踪,现役者为其替身,面貌相似而举止迥异;
其四:……
笔尖悬停,她望向窗外深宫重重殿宇,仿佛看见无数双眼睛,在黑暗中静静等待她写下第五条真相。
烛火噼啪一响,映得她眼底锋芒毕露。
这场棋,才刚开始。
夜色如墨,东厂密档房的铜锁在月光下泛着冷铁光泽。
沈知微站在影壁之外,药箱沉稳地压在臂弯里。
她没有走正门,也没有唤人通传——在这座吃人的宫城里,最安全的传递,是让对方以为你从未出现过。
她将文书封入夹层,外覆《季度稽核报告》的封皮,字迹工整,格式无瑕,仿佛只是例行公事的一角余料。
可那七条铁证,如七把刀刃,早已刺穿了三年来层层伪装的谎言。
她轻轻叩了三下墙砖——暗号已落。
风掠过檐角,一道黑影无声落地,连落叶都未惊起一片。谢玄来了。
他一袭玄袍裹身,面如寒玉,手中却摊开一卷泛黄名册,边缘焦痕斑驳,像是从火中抢出。
他没说话,只将名单递到她眼前。
“丙字七号”近三年接收点——七位大臣妻妾、两位皇子侧妃,名字一字排开,皆为有孕之身,记录显示“胎动不安”,用药同源,结局清一色:“流产”、“难产暴毙”、“产后血崩不治”。
沈知微瞳孔骤缩。
这不是试验,是筛选。
不是偶然,是系统性清除。
他们用废妃的身体做模型,用死婴的数据做模板,只为将来某一日,能不动声色地让某个不该生的孩子“自然夭折”,而无人敢疑,无人可查。
更可怕的是——这些被标记的女人,无一例外,背后都是与三皇子政见相左的外戚势力。
这是一场以生育为刑具的政治清洗。
“你猜,”谢玄终于开口,嗓音低哑如砂石碾过枯木,“下一个会是谁?”
他的目光落在她脸上,不再是往日那种居高临下的审视,而是罕见的、近乎试探的波动。
他在等她反应,也在试她底线。
沈知微却笑了。
那笑极轻,却带着手术刀划开脓疮般的凌厉。
她抬手,指尖探入发髻深处,取出一片薄如蝉翼的金属——那是她用剖腹产手术刀碎片日夜打磨而成的微型刀片,锋利得能在纸上划出血痕。
“既然他们把冷宫当产房,”她唇角微扬,眸光凛冽如霜雪初降,“那我就掀了他们的屋顶,让天下看看,什么叫‘龙裔’是怎么‘自然夭折’的。”
话音落时,远处钟鼓楼传来五更鼓声,沉闷如雷。
而在冷宫方向,冰井台那扇破窗后,一道微弱烛光仍在闪烁,忽明忽暗,像垂死者最后一丝呼吸。
沈知微转身离去,脚步未停。
她在尚药局账册上批了一行字:“拟于明日出宫访疾,查民间妊娠疫病流布。”笔迹平静,毫无波澜。
可只有她自己知道——那一纸“访疾”申请,早已备妥三天,只等今日证据封箱、棋局落子之后,才正式呈递。
烛光熄灭前的最后一瞬,她曾看见一个模糊人影抱着襁褓走出地道口,消失在西北偏巷尽头。
而明天,她要去的地方,正是那条巷子延伸出去的第一座城外医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