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到沈悦宁死讯的时候,时域正在机场的候机厅里。
那时他心情还很不错,期待着一个小时后的飞机,在下午三点落地京城,从机场回铂悦公寓要一个多小时。
等到家大约五点多,正是吃饭的时候。
时域想,沈悦宁大概会很惊讶。
明明说好了明天回来,却在今天往返。
他给她带回来的惊喜,她会喜欢吗?会觉得他擅作主张吗?会怪他吗?
时域想的出神,手机响起,他没有防备的接听。
却听到徐阿姨哭的泣不成声的声音,他突然心慌,极力忽视着心头那点莫名的惶恐和不安,温声问“阿姨?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
“先生……先生……”徐阿姨哭的哽咽,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清楚,电话那头背景音嘈杂,纷纷扰扰的像是老旧录音机发出的电流音“沈小姐……沈小姐……她出车祸……死了……”
“轰”的一声,像是有一记响雷重重的劈在时域的大脑里,所有的思绪、反应全部中断,大脑归于一片长久的空白。
手机那边再往后的声音时域已经听不到了,他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眼前阵阵发黑,全身血液似乎凝滞了一下,又一股脑的冲到了大脑里。
他浑身僵硬静静的握着手机,骨节泛着青白,似乎要把手机捏烂的样子,周围所有的声音收入耳中都成了一阵阵的嗡鸣。
直到,有人碰了碰他的肩膀,时域机械的回头,对上陈秀关切又疑惑的目光“怎么了?”
陈秀看着眼前脸色灰败的男人,他双眼赤红,仿佛得到了什么打击。
“……”
时域怔怔的看着陈秀,女人头发花白,眼角的皱纹明显,一旁的座位上放着她的旅行挎包,为了早点来京城,她随意收拾了一些衣服,还不忘装上她泡的辣椒和酸菜。
可现在,一切都显得那么可笑。
时域喉咙收紧,随即在陈秀惊慌的神色中两眼一翻倒了下去。
飞机傍晚五点落地京城,一路风驰电掣赶到医院的时候是六点半。
时域和陈秀两个人在停尸房里看到了沈悦宁的遗体,白布拉下来,沈悦宁静静的躺在停尸床上,她闭着眼睛,脸上的纱布被鲜血染得红红的,整个人的皮肤森白,看上去一点活气都没有,让时域觉得有些陌生。
明明才过去五六个小时,她的身上便已经出现了紫红色斑块,和身上大面积的淤青混合在一起,看上去惨不忍睹,时域僵硬的伸出手握住沈悦宁的手,她的身体很僵很冷,手指关节更是僵硬的不像话。
“悦宁……”
时域抖着唇,嗓音发涩,轻轻的叫了一声沈悦宁的名字。
眼前的人没有回复,安安静静的,一种绝望笼上时域的心头,几乎将他的心脏撕裂,他不死心,一遍又一遍的叫着沈悦宁的名字。
可回应他的是一片空白的寂静。
时域再也承受不了这样的痛苦,一下子跪在地上,额头贴着沈悦宁的手背,呜咽痛哭出声。
怎么会这样?
怎么会这样?
时域从没有那一刻觉得这么痛彻心扉过,他的心又疼又悔几乎要呕出血来,这种感觉就像是自己也死了一回一样,他的灵魂,他一半的生命也随着沈悦宁的逝去而消失。
而另一旁陈秀安静的站在时域的身旁,一张脸麻木的看着眼前的人。
这是她的女儿。
她养了二十多年的女儿。
两个人已经三年没见,陈秀想过很多次两人再次见面的场景,独独没想过再次见面会是这个样子。
时域来渝城找她,说是要带她来京城过年。
说沈悦宁很想她。
她知道时域撒谎了,她的女儿她怎么会不了解,从小到大的固执,和她一样的别扭,即便意识到自己的错误,可是面对最亲近的人总是拉不下脸来服软。
可她还是匆匆收拾了行李就来了,她想,三年,再怄气也该够了。
哪能生气一辈子,哪能一辈子不见面。
当年沈悦宁大闹秦樾的订婚宴,和秦樾的那些事爆出来的时候,陈秀是真的生气。
她在电话里狠狠的骂了沈悦宁一番,骂她怎么可以这样没骨气,去给一个男人当了六年的地下情人。
她生气,更是心疼。
不明白沈悦宁为什么要做出这样的选择,她怒其不争,用最恶毒的语言去怒骂沈悦宁,骂她贱,骂她不要脸。
沈悦宁哭着,却没有一句反驳。
直到她提出,让沈悦宁和秦樾断绝关系,遭到沈悦宁的强烈的反对。
她问“他就要结婚了,人家也和你分手了,你还有什么放不下的?你难道还要继续纠缠人家,赶着去当别人婚姻里的小三吗?你明明知道我最讨厌这样的人,当年我和你爸爸是怎么被人插足的你还不清楚吗?沈悦宁,你是要剜我的心吗?我怎么生出你这样的女儿?”
她放下了断绝关系的狠话,也是那一晚后,她再也没有了沈悦宁的消息。
但每个月仍然会有一笔固定的资金打往她的账户。
她去查了汇款地,知道沈悦宁在国外。
她就靠着每个月的汇款,来确定那是沈悦宁平安的消息。
如果早些知道,再见面会是今天这样的结局,陈秀想,她就该在分开的第一年给沈悦宁打电话,说——我不怪你了。
怪她做什么呢?
她的女儿只是和她一样,承袭了她的命运,被男人蒙骗了而已。
陈秀惫态空洞的眼睛流着泪,慢慢的伸手落在沈悦宁的脸上,指尖捏住纱布的一角撕开,便看见了纱布下那张爬满伤疤狰狞万分的脸。
陈秀呆呆的看着这些伤口,长长的、歪歪扭扭,像是蜈蚣。
即便时域提前告知她,她早有准备,可如今亲眼看到,她还是无法相信,这张脸是属于沈悦宁的。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啊——”
陈秀再也无法承受心中的伤痛,“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她扑倒沈悦宁的尸体上,双手捧着她的脸,左看右看,声音绝望凄厉“老天爷!你看看你做了什么?为什么要惩罚她啊!”
她的女儿最漂亮了。
她的容貌是她这失败的一生里最大的骄傲。
你看,像她这样平凡的人也会生出这样好看完美的孩子。
“悦宁,悦宁……”
我怎么会有你这样的女儿呢?
漂亮又愚笨,心软又固执。
时域松开沈悦宁的手,去扶着陈秀,防止她因为太过悲伤的情绪而昏倒。
陈秀痛哭,捶胸顿足的嚎啕“老天爷,你让我怎么活啊!怎么活!”
她这一辈子就是为了沈悦宁活着的,拼命的奋斗,供着沈悦宁吃,供着她长大、读书,就为了沈悦宁以后出人头地,有个安稳的生活,她这辈子的目的也就完成了。
可是老天爷把她命根子抽走了,她还靠什么活下去?
陈秀一口气没喘上来,硬生生昏死了过去,时域惶恐,抱着陈秀去找了医生。
安顿完陈秀,他一个人麻木的坐在医院外面的走廊上。
太平间外面的走廊很冷,那种阴冷的感觉能穿过人的衣服渗到人的骨子里去,让人不寒而栗。
时域像一个木偶人,双目空洞的盯着虚空。
隔了一会儿,手机响了起来,时域机械的接听电话,电话那头传来一个欢快的声音“时,你让我联系的医生已经联系好了,安德里医生看了你爱人的病例,关于mEct治疗是没问题的,只是还是需要做评估,他会专门给你们空出一个时间,你让我在医院附近找的房子,我也找好了,你们什么时候过来?”
“……”
“时?”
“不用了”
时域声音沙哑,没有一丝感情。
电话那头的人怔了一下“为什么?是遇到什么问题了吗?没关系的,我在美国这里等你们,安德里医生那里也会等你们的……”
“科尔,她死了……”
时域平静的说。
电话那头一下子噤声。
电话是什么时候挂断的,时域也不知道。
他只是一个人在走廊上坐了很久,才又重新拖着疲惫沉重的身体回到沈悦宁的身边,他盯着女人的脸,看啊看,似乎要盯出花来。
直到现在他都无法接受,都觉得不真实。
他困惑,沈悦宁怎么就死了呢?
明明昨天她还喂了他一颗金桔。
明明早上的时候两个人还打了电话。
明明再等一等,她就能看到他带来的惊喜。
明明还有四天就是除夕夜了呀。
明明……马上就要团圆了……
这一切都像做梦一样,猝不及防,对,做梦,这一定是梦。
只要梦醒了,沈悦宁一定还活着。
时域像是看到了希望,没有犹豫的抬起手,重重的对着自己的脸扇了几巴掌,试图把这个梦境打醒。
脸颊火辣辣的疼,眼前的场景还是没有变化。
时域捂脸,痛苦的呜咽,他不得不承认,不是梦。
沈悦宁真的死了。
他一下子跪了下来,握住沈悦宁的手。
“对不起,对不起……”
他懊悔的想,如果今天他没有离开 ,是不是一切都不会发生?
他错了。
他不该走的。
悦宁,你睁开眼看看我……
时域哭了很久,很久,哭到大脑缺氧,哭到眼睛一阵阵的发黑。
他的脊背佝偻,整人看上去狼狈至极,像是一个忏悔的罪人。
等到情绪渐渐平稳,他想起一件事。
他看着沈悦宁手上那枚戒指,将它取了下来,丢在一旁,然后用袖口将她的手擦了又擦。
紧接着他从自己的西装内口袋里,拿出了一个丝绒的盒子,他改成单膝跪地的方式,将手里的盒子打开,里面赫然是一枚漂亮的戒指。
这是他很早就准备好的。
早到什么时候呢?
大约是他研发出芯片,功成名就后,便买了这枚戒指。
他知道这枚戒指送不出去,可是他还是买了。
直到最近他又重新带在了身上。
因为他卑鄙的想将沈悦宁骗到美国,让她忘记秦樾后,然后自私的把她占为己有。
“悦宁,嫁给我,好吗?”
时域虔诚的声音回荡在空旷的停尸房里。
停尸床上的人没有回答。
时域就当她答应了。
他小心翼翼的将自己的戒指套在沈悦宁的食指,吻了吻她的手背“好了,悦宁,现在你是我的妻子了”
他终于得偿所愿,多年夙愿圆满。
他应该高兴的,可是为什么心脏却那么沉重,那么疼。
因为他的妻子死了。
死在了春节前,死在了团圆前。
从停尸房里走出来,去找陈秀的时候,时域看到走廊上的护士脚步匆匆的往楼下冲,走廊一片骚动。
他有些迷茫,耳朵却尖锐的听到一句“……从楼顶上跳了下来……死了……”
时域忽觉不妙,心里一慌,连忙拔腿跑到陈秀休息的病房里,病房的床上没有人,时域几乎两眼一黑,心头的不安感愈发的扩大。
他感觉喉头紧涩的厉害,也恶心的厉害,胃部好像有什么东西顶上来,让他想吐。
他转身离开病房,拔腿跑下楼。
医院住院部的大门口围着一大群人,时域踉跄的身影,拨开层层人群挤了进去,便看到一个熟悉的人倒在地上。
是陈秀。
她一个人从顶楼跳了下来,重重的砸在地上,脑袋流出一大片血,脑浆都蹦出来了。
时域浑身战栗,连同牙齿都在打颤,他走近,踉跄的跪在陈秀身边,他整个人手足无措,不知道该怎么办。
他脑袋又一次的空了,然后连忙伸手将陈秀抱进怀里,鲜血染红他身上的衣服。
他看着怀里的人,绝望道“阿姨,你醒一醒,你别走……我求你……别走……”
陈秀闭着眼,和沈悦宁一样没有回应。
母女俩,就这样死在了同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