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天后。
曾经象征着人类对抗崩坏最高权力与希望的逐火之蛾总部,如今已是一片巨大的、扭曲的废墟。
断裂的金属骨架指向灰蒙蒙的天空,烧焦的混凝土块堆积如山,仅存的几栋建筑也布满了裂痕,如同垂死巨人最后的喘息。
巨大的“月光王座”号主力战舰,以及周围两百多艘大小不一的护航战舰,静静地悬浮在这片废墟的上空。
它们的装甲上大多带着战斗留下的伤痕与污迹,沉默的引擎发出低沉的嗡鸣,如同在为下方逝去的一切奏响哀歌。
月光王座,指挥室。
曾经整洁、明亮、充满科技感的指挥中心,如今也蒙上了一层压抑的阴影。
一些仪器屏幕永久地暗了下去,角落堆放着来不及清理的破损零件,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机油、消毒水和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气混合的味道。
室内聚集着逐火之蛾残存的核心。
凯文站在舷窗边,背对着众人,望着下方那片埋葬了无数战友与希望的废墟。
他身姿依旧挺拔,但那份挺拔中透出的不再是纯粹的冰冷与锐利,而是一种深可见骨的疲惫与沉重。
庄姜靠在一张控制台边缘,双手插在裤袋里,低着头,黑色的刘海遮住了他的眼睛,让人看不清表情。
梅坐在一张椅子上,面前悬浮着数个光屏,上面流动着复杂的数据。
她试图用工作麻痹自己,但那微微颤抖的指尖和眼下的乌青暴露了她的状态。
她偶尔会抬起眼,目光掠过凯文的背影,眼中闪过一丝难以言喻的痛楚。
特斯拉博士和爱因斯坦博士站在一起。
爱因斯坦低着头,镜片后的目光涣散,仿佛仍未从接连的打击中恢复。
特斯拉则紧咬着下唇,双手紧紧握拳,身体微微发抖,像是在极力压抑着什么。
梅比乌斯罕见地没有发表任何言论,也没有摆弄她那些危险的实验数据。
她只是蜷缩坐在角落的阴影里,抱着自己的膝盖,将脸深深埋起,长长的绿色头发披散下来,遮住了她所有的表情。
一种死寂的沉默笼罩着她。
其他几位幸存的高层人员,也都面色凝重,眼神中充满了劫后余生的茫然与对未来深不见底的忧虑。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指挥室中央,那个仿佛一夜之间苍老了数十岁的男人身上——逐火之蛾名义上的最高首领,大卫。
他原本灰白的头发,此刻已近乎全白,杂乱地贴在头皮上。
脸上刻满了深深的皱纹,眼袋浮肿,眼神浑浊而布满血丝。
他穿着一身有些皱巴巴的制服,肩膀垮塌着,仿佛被无形的重担压弯了脊梁。
他面前的主屏幕上,正显示着最终统计出的、触目惊心的数据。
那冰冷的数字,每一个都代表着亿万生命的消逝、文明的断层与无法估量的损失。
他的嘴唇翕动着,用沙哑、干涩,仿佛随时会断裂的声音,念出了那份绝望的报告:
“……穆大陆……已确认……完全沉没。板块结构彻底瓦解,无……无人生还迹象。”
指挥室内一片死寂,只有大卫那艰难喘息和念读报告的声音。
“极东地区……遭受超巨型海啸反复冲刷……沿岸及内陆大部分区域被海水淹没或彻底摧毁……初步扫描……未发现……大规模生命信号。”
“全球其他主要大陆……均受到岩之律者权能的严重影响……地壳结构不稳定,地质灾害频发,大面积土地沙漠化或岩化……适宜居住面积……锐减百分之七十以上。”
他停顿了一下,深吸一口气,那口气仿佛带着铁锈味。
“我方力量……逐火之蛾总部基地……功能性丧失超过百分之九十五,判定为……完全摧毁。”
“融合战士部队……”
大卫的声音在这里明显哽住了,他花了很大力气才继续说下去,“……战前登记在册,具备战斗能力的融合战士……共计一百二十七名。此次战役后……确认幸存……五十三人。”
五十三人。
这个数字像一块冰,砸在每个人的心头。
那些熟悉的面孔,强大的战士,曾经人类对抗崩坏最坚实的壁垒,如今已损失过半。
痕的身影,仿佛又一次在众人眼前闪过。
“常规战斗人员……在与岩之律者及其衍生物的正面交锋中……损失惨重。目前……可调动人员,约四万人。”
“各型主力战舰、护卫舰、运输舰……总计幸存……二百一十七艘。其中,具备完整作战能力的,不足一半。”
最后,他念出了那个最沉重,最令人窒息的数据。
“根据现有信息模型估算……此次由千人律者引发,岩之律者最终执行的全球性灾害……导致全球人口……损失约……百分之七十。”
他闭上了眼睛,仿佛无法再看那屏幕上的数字,从牙缝里挤出了最后的具体数字:
“……接近四十五点六亿人。”
“并且……由于秩序彻底崩溃,基础设施毁灭性损坏,生存环境极端恶化……剩余人口数量,仍在以……每日惊人的速度……持续减少。”
“我们……”
大卫的声音终于彻底失去了力气,他踉跄了一下,用手撑住控制台才没有倒下。
“……我们失去了……几乎一切。”
死寂。
比战场上的硝烟更加浓稠的死寂笼罩了整个指挥室。
“呵……呵呵……”
一声低低的、带着哭腔的笑声打破了沉默。
是特斯拉。
她猛地抬起头,脸上早已泪流满面,原本倔强的眼神此刻充满了崩溃和无法接受的疯狂。
“四十五点六亿……五十三人……两百艘船……哈哈……哈哈哈哈!”
她的笑声越来越大,却比哭声更加刺耳,充满了绝望的嘲讽。
“我们到底在守护什么?!我们拼上性命,死了那么多人,痕、布兰卡……还有那么多……我们到底保护下了什么?!一堆废墟?一个即将彻底死去的世界吗?!”
她猛地挥手,指向窗外的残骸,声音尖锐到破音:
“这就是我们赌上一切换来的结果?!这就是‘胜利’?!这他妈算什么胜利——!!!”
爱因斯坦伸出手,想要按住失控的特斯拉,但她的手同样在剧烈颤抖,最终只是无力地垂下。
凯文依旧望着窗外,没有任何反应,只是那紧握的拳,指关节已然发白。
庄姜缓缓抬起头,眼中是一片深不见底的疲惫与虚无。
梅博士闭上了眼睛,肩膀微微耸动。
他听着特斯拉的质问,看着周围那一张张或麻木、或崩溃、或深陷于虚无与痛苦的脸庞。
几秒钟后,他猛地吸了一口气,那动作牵动了他仿佛锈住的胸腔。
他抬起头,浑浊而布满血丝的眼睛里,某种东西正在艰难地重新凝聚——那不是希望,那是一种比绝望更深沉、更偏执,甚至可以说是疯狂的东西。
他用尽全身力气,站直了身体。
那原本被重担压弯的脊梁,发出细微的、令人牙酸的咯吱声,但他终究是再次挺立了起来。
“特斯拉博士……”
他的声音依旧沙哑,却多了一种不容置疑的、铁一般的硬度,压过了特斯拉那濒临崩溃的笑声,“你的问题,我无法回答。”
他环视四周,目光扫过凯文冰冷的背影,扫过庄姜眼中的虚无,扫过梅的疲惫,扫过爱因斯坦的涣散,扫过角落里蜷缩的梅比乌斯,最终定格在特斯拉泪痕交错、充满不甘的脸上。
“我们失去了什么,数字已经告诉了我们。我们为何而战,或许在失去之后,反而更加清晰。”
他停顿了一下,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里硬挤出来的碎石,带着血沫:
“我们失去了家园,失去了同胞,失去了战友……我们几乎失去了一切可以被量化的东西。”
“但是,”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近乎嘶吼的力量,震撼着整个指挥室,“只要还有一个人站着,只要还有一艘船能飞,只要‘逐火之蛾’这个名字还没有从世界中彻底抹去——”
“——计划,不变!”
这四个字,如同惊雷,炸响在死寂的空气中。
特斯拉的笑声戛然而止,她怔怔地看着大卫,仿佛不认识这个一夜白头的老人。
凯文的背影几不可查地动了一下。
庄姜缓缓抬起了头,眼中的虚无似乎被这决绝的宣言刺破了一丝。
梅博士睁开了眼睛,望向大卫。
就连角落里的梅比乌斯,那蜷缩的身影也似乎微微僵硬了一瞬。
“抗战……到底!”
大卫几乎是咆哮着说出了最后两个字。
他的身体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但眼神却燃烧着一种近乎燃烧生命般的光芒,“这不是为了夺回我们失去的——那已经不可能了。这是为了告诉那个叫做‘崩坏’的东西,告诉那些律者,告诉这个操蛋的世界——”
“人类,还没有认输!”
“只要还有一个火种,文明就不会熄灭!只要还有一个人记得我们为何而战,牺牲就不是毫无意义!”
他的目光再次扫过众人,那目光中带着不容拒绝的意志,也带着一种深沉的托付。
“从现在起,每一份力量,每一个幸存者,都是文明最后的火种。月光王座,就是我们新的移动堡垒,也是我们最后的阵地。”
“整合所有剩余资源,收拢一切可以找到的幸存者。修复战舰,重整编制。”
他的视线转向梅:“梅博士,‘火种计划’最高优先级。我们需要确保,即使我们最终全部战死,人类文明的痕迹,也必须延续下去,以任何可能的形式。”
梅迎着他的目光,深吸一口气,眼中的疲惫被一种冰冷的决意取代,她重重地点了点头:“明白。”
大卫最后看向舷窗外的废墟,声音低沉下来,却带着钢铁般的坚定:
“我们或许注定失败,但我们选择……战斗至最后一刻。不是为了胜利的荣光,而是为了……生存本身的尊严。”
“为了那些已经无法再战斗的人。”
“为了……痕,为了布兰卡,为了那四十五点六亿逝去的亡魂。”
“执行命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