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籁俱寂,仿佛刚才那场惊天动地的崩塌只是一场幻梦。
雪花无声地飘落,试图掩盖育和堂的断壁残垣,也试图冰封我滚烫的骨血。
我瘫坐在雪地里,大口喘着粗气,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断裂的肋骨,痛得钻心。
那枚滚烫的命钟残片紧紧贴着我的胸口,奇异的震动穿透皮肉,竟与我心口深处某个点达成了共鸣。
那是爷爷在我出生时,耗费半生修为种下的“命引”,是我的根,也是我的灯。
此刻,这盏灯却被北方极深之处的某个存在死死攫住,像是风中残烛,明灭不定。
韩九娘蹲下身,撕下自己还算干净的衣襟,动作利落地绕过我的胸膛,用力勒紧,为我固定住断骨。
她的手很稳,但声音里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你还撑得住吗?”
我抬起头,寒风像刀子一样刮在脸上。
我看着她那柄染血的短刀,刀锋映出了我苍白而狼狈的脸,嘴角却咧开一个疯狂的弧度:“九娘,你说……人死了,骨头还会疼吗?”不等她回答,我自顾自地笑了,笑声牵动伤口,咳出一口血沫,“我现在每走一步,都像有千军万马在骨缝里擂鼓,每一寸骨头都在呐喊。”
旁边的骡子发出一声低沉的悲鸣,它低下头,用温热的鼻息蹭了蹭我的肩膀。
它比谁都懂,那不是痛,那是这片被蹂躏了太久的土地,借着我的骨头发出的咆哮。
是山河在喊。
胸前的玉佩微微发烫,《地脉志》的残页在我脑海中自行浮现,一行血色小字如烙印般灼烧着我的意识:“龙无心则散,心若蒙尘,则化魇。”
原来如此。
青云岭的道观,旧县的学宫……所有的一切,都只是外围的“脉门”,是用来迷惑视线的幌子。
真正的核心,那颗所谓的“龙心”,一直被藏在北郊战俘营的废墟之下!
那里曾是前明镇北将军自刎殉国之地,一腔忠魂热血洒满黄土,百年不散。
何等刚烈,何等忠勇!
可这股浩然之气,却被东瀛的阴阳师利用了。
他们以数千战俘的血肉为祭,用一种名为“替命傀儡”的邪术,将将军不散的忠魂硬生生扭曲、炼化成一枚“伪神胎”,一个寄生在这片土地上的怨毒内核。
它反向抽取着华夏的气运,源源不断地输送往东瀛,供养着那什么狗屁“天照大神”。
如今育和堂被毁,伪神胎虽然崩溃,但那怨核犹存。
它就像一颗被挖出来、还在疯狂跳动的心脏,借着城中百姓因战乱而产生的、对“家”的恐惧与绝望,每一次跳动,都在吸食着这片土地最后的生机。
玉佩给出了破局之法,只有寥寥数语,却看得我遍体生寒。
须有心怀“真愿”之人,亲自走进那古祭坛,以血肉之躯承受那数千冤魂百年来的啃噬与诅咒,用最纯粹的意愿去唤醒将军仅存的一丝残念,以正压邪。
说白了,就是拿命去填。而且是神魂俱灭,永不超生的那种。
此去,九死一生都是奢望,分明是十死无生。
连一向杀伐果决的韩九娘都沉默了,她握着刀的手指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
她知道,这根本不是凡人能完成的任务。
我却想起了在铜城废墟下,遇到的那株诡异的黑茎花。
它吸食了我的血,却开出了一朵印着千叶那丫头面容的花。
这说明什么?
说明我这一身血,或许与常人不同,它能承载、甚至照见亡者的执念!
一个疯狂的念头在我脑海中成型。
我颤抖着从怀里摸出那根爷爷留下的“铭愿钉”,它曾是爷爷用来钉住邪祟、铭刻愿力的法器。
我将它当做笔,毫不犹豫地刺入后背的伤口,蘸满了自己温热的血,就在这洁白的雪地上,一笔一划地勾勒起来。
“你疯了!”韩九娘惊呼。
我没有理她,脑中全是《地脉志》里记载的一门禁术——代脉图。
但我要画的,是逆阵!
不用金丹灵石布阵,不靠元婴真火炼器,我要用我自己的血肉、筋骨、神魂,将我自己炼成一座移动的、活生生的镇厄桩!
就在这时,一直安静的骡子突然扬起前蹄,那只断了一半的蹄子疯狂地刨着身前的积雪。
很快,一声金属的闷响,一段锈迹斑斑的铁链被它从厚厚的雪层下刨了出来。
那铁链粗如儿臂,上面还挂着半截断裂的镣铐,正是三年前,日寇军需队用来押送战俘的囚车锁链!
“——昂!”
骡子仰天长嘶,那声音不再是普通的嘶鸣,沙哑、悲怆,像是压抑了千年的哭嚎。
韩九娘看着那段铁链,像是被雷劈中一般,猛然醒悟:“我记起来了……它,它就是当年那支军需队的!那些人被押走的时候,一个个抓着车板,冲我们喊‘别埋我们’,‘别让我们当孤魂野鬼’……它记得路!它记得那些人的哀嚎!”
我懂了。骡子不是不懂人言的牲畜,它是那段悲惨历史的见证者。
我挣扎着爬过去,将胸口那枚滚烫的命钟残片,死死地嵌入铁链的环扣之中。
然后,我狠狠咬破舌尖,一口精血喷在冰冷的铁链上,用尽全身力气低喝:“那就……带他们回家!”
嗡——!
那段沉寂了数年的铁链发出一阵剧烈的嗡鸣,仿佛沉睡的英魂被瞬间唤醒。
它竟像有生命一般,自行从雪地里弹起,顺着我的手臂缠绕而上,一圈,又一圈,直到将我的双臂牢牢锁住。
那冰冷的触感,既像是沉重的镣铐,又像是一副坚不可摧的护腕。
当夜,我们就启程了。
骡子走在最前面,它踏出的每一个脚印都异常清晰,仿佛在雪地上刻下了一道永不磨灭的轨迹。
我伏在它的背上,韩九娘在一旁搀扶着我,三人一骡,沉默着向着那片死亡之地走去。
行至午夜,四周的温度骤然降低。
大地深处,忽然传来一阵沉闷的巨响,一下,又一下,像是有人在擂动一面蒙着牛皮的巨鼓,又像是一颗巨大心脏在搏动。
我猛地解开衣襟,低头看去。
胸前,那嵌入铁链的命钟残片正以前所未有的频率剧烈震颤着,烫得我皮肉滋滋作响。
而远方,那古祭坛的方向,传来了一声极为轻微的回应。
那不是钟声,也不是鼓声。
那是一声……婴儿啼哭般的呜咽。
声音极轻,却充满了无尽的悲伤与怨毒,仿佛一个被强行催生、又被无情抛弃的婴孩,在黑暗中绝望地哭泣。
韩九娘的瞳孔骤然一缩,声音艰涩无比:“那是……龙脉在哭。”
一直默默前行的骡子停下了脚步。
它缓缓回头,深深地看了我一眼,那双饱经风霜的眼睛里,竟流露出一丝决绝。
然后,它抬起了右前蹄,在空中停顿了片刻,随即重重落下。
这一脚,没有踏在雪地上,却仿佛踏在了我,踏在了韩九娘,踏在了这片天地间所有生灵的心跳之上。
北风卷着那若有似无的呜咽,像一根冰冷的针,扎进我的耳膜,更扎进我那颗正逐渐被铁链同化的心脏。
前方,风雪尽头,一片沉寂的黑暗正无声地等待着我们,仿佛一只张开了巨口的深渊凶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