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块匾额上原本遒劲有力的三个字,此刻却被“归静院”这三个阴柔诡谲的字眼所取代,字迹娟秀,却透着一股子尸体般的冰冷。
山门两侧,不知何时立起了两尊半人高的傀儡,穿着浆洗得发硬的道袍,手里竟提着东瀛风格的灯笼。
惨白的光晕透过纸罩,照亮了它们涂满厚粉的脸,以及嘴角用朱砂勾勒出的、永恒不变的僵硬微笑。
“吁——”
身下的老骡子突然停住了脚步,任我如何催促都再不肯向前半步。
它焦躁不安地打着响鼻,一只断蹄疯狂地刨着泥泞的地面,每一次抬起落下,都带起一片混着雨水的黑土。
突然,“咔”的一声轻响,它的蹄子像是磕到了什么硬物。
我低头看去,瞳孔骤然收缩。
那是一截被烧得半焦的桃木符,被雨水一冲,露出了上面稚嫩的刻痕。
那是我七八岁时跟着爷爷学画符,偷偷刻坏的废品,因为舍不得扔,就在背面用小刀歪歪扭扭地刻了五个字——爹娘早归。
这东西,我明明亲手埋在了后山的桃树下,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一股寒意从脊椎骨直冲天灵盖,我浑身的血液仿佛都要冻结了。
这不是巧合,这是陷阱,一个用我最深的记忆和最痛的思念编织的陷阱。
“他们在用你的记忆,造一个假家。”韩九娘的声音比这夜雨还要冰冷,她握着刀柄的手指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别看,别信,也别想。你记忆里最温暖的东西,就是他们刺向你心脏最毒的刀。”
剧痛从胸口炸开,不是伤口的痛,而是心被生生撕裂的痛。
他们不仅占了爷爷的道观,还要用我父母的念想来玷污这片地方!
我猛地一咬舌尖,腥甜的铁锈味瞬间引爆了我的理智。
顾不得韩九娘的警告,我翻身下骡,踉跄着冲向山门。
我以沾满鲜血的指尖,在眉心重重点下,用尽最后一丝气力低吼出那三个字:“识妄瞳!”
刹那间,眼前的世界如同被撕碎的画卷。
雨夜、山门、傀儡、灯笼,所有的一切都在剧烈扭曲,然后轰然破碎。
虚假的温情褪去,露出其下令人作呕的真实。
这哪里是什么清净道观!
道观院内,上百具被完整剥皮的尸体倒吊在横梁上,他们的皮肤被用某种诡异的丝线拼接在一起,形成了一幅遮天蔽日的巨大经幡。
经幡之上,用血墨书写着一篇歌功颂德的《太平颂》,字迹秀美,与匾额上的“归静院”如出一辙。
而那血墨之中,隐隐传来无数婴儿凄厉的啼哭声,每一个笔画,都充满了怨毒与绝望。
大殿正中的香炉里,燃烧的根本不是檀香,而是混杂着骨灰的纸钱。
那升腾的青烟在半空中凝聚不散,竟缓缓勾勒出一个我再熟悉不过的身影——我的爷爷。
他盘腿坐在蒲团上,面容慈祥,双眼微闭,嘴唇翕动着,仿佛在念诵经文。
“长羽,回来吧,外面太苦了。”
那声音直接在我脑海中响起,带着我童年记忆里所有的温暖与关怀。
我的眼泪瞬间就涌了出来,脚步不受控制地想要向前迈出。
不!
这不是幻术!
我瞬间反应过来,浑身冷汗涔涔。
幻术是骗你的眼睛,而这个,是直接在攻击我的神魂!
这是“孝道劫”,一种歹毒至极的咒术,专门挖掘人心中最柔软、最无法设防的亲情羁绊,让你心甘情愿地走进死亡。
我若踏入那门槛一步,我的神魂就会被瞬间抽离,自愿献祭给这个大阵,成为新的“归静院主”。
从此以后,我将不人不鬼,替这幕后黑手镇压亡魂,驯化所有踏入此地的生者,将爷爷的心血之地,变成一个真正的活地狱。
“嗬……嗬……”我大口喘着粗气,用尽全身力气抵挡着那股来自灵魂深处的诱惑。
我猛地咬破右手食指,剧痛让我清醒了刹那。
借着这片刻的清明,我迅速在自己左手掌心,用血一笔一划写下两个字——不信!
写完,我转身将满是鲜血的右手,重重按在老骡子那只断蹄的伤口上。
温热的血融入它粗糙的皮肉,我盯着它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道:“你,带我进去。”
它能懂我的意思。
这头老骡子没读过书,不懂什么叫父慈子孝,也看不懂这亲情骗局。
在它简单的记忆里,只有无尽的路、冰冷的尸体、倾盆的雨夜,还有那撕裂一切的枪声。
对它来说,门后那个慈祥的老人,和路上任何一具拦路的尸体,没有任何区别。
老骡子低头,用它粗糙的脸颊蹭了蹭我的肩膀,仿佛在无声地回应。
下一秒,它猛然扬起前蹄,发出一声嘶哑悠长的悲鸣,然后像一辆失控的战车,径直撞向那扇紧闭的山门!
“轰隆!”
山门被悍然撞开,它那只染血的断蹄,精准地踩碎了门槛旁的第一盏东瀛灯笼。
灯笼破裂的瞬间,那烟雾中“爷爷”的身影猛然睁开了双眼!
那眼中没有丝毫慈爱,只有一片死寂的怨毒。
他宽大的道袍袖口一抖,七根细如牛毛的银针如电光般射出,分取我的眉心、双目、耳窍、口鼻七处要害!
“当当当!”
韩九娘的身影如鬼魅般出现在我身前,横刀挥舞,一连串金铁交鸣声中,六根银针被尽数磕飞。
然而,面对最后一根射向她自己的银针,她非但没躲,反而手腕一转,用刀尖主动迎了上去!
“噗!”
刀尖精准地挑破了她自己的左耳耳膜,一缕鲜血顺着刀锋飞溅而出,不偏不倚地落在了门槛之上。
诡异的一幕发生了,那鲜血如同浓酸,竟在古老的青石板上腐蚀出一行扭曲的古篆小字——守墓人不听虚言。
趁着那“爷爷”因为咒术被破而出现一瞬间的迟滞,韩九娘手腕再抖,长刀化作一道流光,狠狠割在旁边的人皮经幡之上!
“刺啦——”
巨大的经幡被撕开一道口子,露出了下方被遮蔽的石壁。
石壁上,刻着的根本不是什么《太平颂》,而是一行铁画银钩、杀气凛然的大字:“天玄一脉,护国守魂,宁碎不降!”
就在这一刻,老骡子已经冲入大殿,它无视了周围那些开始疯狂扭动的人皮,低下头,用它那硬邦邦的脑袋,狠狠撞向大殿中央的香炉!
“哐当!”
香炉翻倒,里面混着骨灰的纸钱撒了一地,火光瞬间熄灭。
烟雾中“爷爷”的脸孔急剧扭曲,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凄厉尖叫,随即溃散成一缕青烟。
我没有片刻犹豫,扑向主殿的神龛。
一把掀开那个“爷爷”刚刚坐过的蒲团,下面没有垫着经书,只有一口倒扣的青铜小钟。
看到它的瞬间,我感觉怀中那块残片猛地一烫。
这口钟,与我的残片同出一源,正是我出生那日,爷爷亲手为我铸下的“命钟”!
我将它翻转过来,顾不得指尖的剧痛,用那根被咬破的断指,重重敲击在钟身之上!
“嗡——”
一声沉闷悠远、仿佛来自亘古洪荒的钟鸣,以我为中心轰然扩散。
整座天玄观,不,是整座青云岭都随之剧烈震动起来!
院内,那些倒吊的人皮经幡仿佛被点燃的枯叶,从边缘开始迅速自燃,凄厉的哀嚎声响彻夜空。
门外,那两尊僵笑的傀儡,脸上出现无数裂纹,然后跪倒在地,碎成一地朽木。
在熊熊燃烧的火焰深处,一段真实的画面,一段被封存在钟声里的记忆,涌入了我的脑海:那是许多年前,爷爷下山前夕,他将一段话封入了这口命钟之内。
“长羽,若见钟覆,便是国魂将熄。但你记住,只要还有人肯瘸着腿往前走,这天玄观的香火,就不会灭。”
火焰渐渐熄灭,老骡子默默走到钟旁,低下头,用脸轻轻蹭着冰冷的钟身,像是在回应一位老友的临别叮嘱。
我站起身,抹去脸上的雨水和血水,看向远方。
那里的雷声不知何时已经平息,但一种更深沉、更压抑的气息正在苏醒,仿佛一头沉睡的巨兽睁开了眼睛。
天际,倾盆的暴雨毫无征兆地停了,取而代之的,是纷纷扬扬的雪花。
那雪,来得又急又凶,仿佛要将整个天地都埋葬。
我知道,这只是一个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