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目光扫过山坡,掠过一张张被风霜刻满沟壑的脸。
他们没有喧哗,没有催促,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仿佛已经化作了这片土地的一部分。
他们的身形自发地列成了九行纵队,沉默而坚定,每一行都代表着一槌之力,代表着一段血泪浸泡的过往。
我深吸一口气,将手中沉重的钟槌递向队伍最前方的那位老人。
他是我们这儿的老塾师,教了一辈子书,腰杆却从未弯过。
我沉声道:“先生,你来定个节奏。”
老塾师枯瘦的手颤抖着接过钟槌,那重量仿佛千钧。
他没有立刻举起,而是从被熏得焦黑的对襟褂里,极为珍重地掏出一本只剩半边的《三字经》。
书角被火燎过,他用指腹轻轻摩挲着,翻开其中一页,那夹页里没有圣人箴言,只有密密麻麻、力透纸背的两个字——不跪。
“这是我学堂里最后一个识字的孩子写的……”老人的声音嘶哑,像是两块砂石在摩擦,“他还没来得及把这本书读完,就死在了劳工营里。他们打断了他的腿,他还是没跪。”
话音落下的瞬间,老人眼中浑浊的泪水夺眶而出,他用尽毕生的力气,将所有不甘与悲愤灌注于手臂,重重挥下了钟槌!
咚——!
第一声钟响,没有想象中的高亢嘹亮,反而沉闷得像这片苦难深重的大地发出的一声叹息。
钟声仿佛钻入了地底,唤醒了沉睡的脉搏。
第二槌,由一名年轻的寡妇执击。
她的男人是个铁匠,被倭寇抓去活埋时,还在坑里指着天破口大骂:“狗娘养的,你爷爷我生是站着的汉子,死也是挺着的鬼,老子不下跪!”她没有哭,那双曾柔情似水的眼睛里只剩下烧红的铁水般的恨意。
她接过钟槌,没有丝毫犹豫,用一种几乎要将自己也一并砸碎的决绝,狠狠砸下!
嗡——!
钟音骤然拔高,尖利如一道撕裂长空的闪电,充满了不屈的刚烈!
第三槌,来自一个哑巴矿工。
他一辈子在黑暗的矿洞里刨食,不会说话,也无人听他说话。
可此刻,他成了这片天地间最受瞩目的主角。
他赤着上身,虬结的肌肉在火光下泛着古铜色的光泽,他没有呐喊,只是发出一声野兽般的低吼,将全身力气都凝聚在这一抡之上。
轰——!
这一声巨响,竟带着矿洞深处才有的回荡与共鸣,仿佛整座大山都在为他发出怒吼!
随着每一槌落下,问罪钟上那道狰狞的裂缝中,涌出的赤色雾气越来越多,越来越浓。
那雾气不再是飘散的丝缕,而是渐渐凝聚出模糊的人形轮廓,一个,十个,百个,千个……他们环绕着巨钟缓缓旋转,无声无息,却带着滔天的威势,宛如万千英灵正在此地列阵,等待将令。
第四槌,第五槌,第六槌……每一击,都伴随着一个破碎家庭的血泪,每一声,都让那赤雾英灵的阵列更加凝实一分。
当第七槌交到韩九娘手中时,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她没有像其他人那样追忆过往,甚至没有闭上眼睛。
她只是死死地盯着远方山头那座了望哨塔,盯着那上面一面在夜风中招摇的太阳旗。
“驼铃会,三百二十七口人的债,今日,就算一笔总账。”她一字一句,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
槌落,音起!
诡异的一幕发生了。
那面高高飘扬的太阳旗,在没有任何火源的情况下,竟从中心“噗”地一声燃起一团妖异的苍白色火焰!
火焰迅速蔓延,转瞬间便将整面旗帜吞噬,烧成的灰烬如一群黑色的蝴蝶,在空中纷飞飘散。
与此同时,数百里外的伪观方向,凄厉的哀嚎声冲天而起!
那些被强迫跪拜、日夜诵经的信徒,仿佛被无形的鞭子抽中,突然间个个鼻血狂流,跪在地上撕心裂肺地呕吐着腥臭的黑水。
有人疯狂地撕扯着自己的头发,在地上打滚尖叫:“还我名字!把我的骨头还给我!”
钟声如神剑,已然穿透了敌人布下的精神枷锁,唤醒了那些被洗脑者最深处的本我记忆!
第八槌刚刚落下,钟声还未彻底消散,赵铁锤便指着我们铺在地上的简易地图,失声大叫:“掌柜的,快看!北线,七个据点同时起火!火光冲天,可……可不是我们的人放的火!”
话音未落,另一个负责侦查的探子连滚带爬地跑来,声音都在发颤:“报——原本铁板一块的汉奸维持会,内部大乱!有好几名骨干头目,深夜里在自己家中悬梁自缢,墙上都用血写着一行字:吾罪难赎,以死谢罪!”
我猛地仰头,望向那口被赤色英灵环绕的问罪钟,心中一阵激荡,终于彻底醒悟——这已经不是单纯的斗法胜利了!
这是“道统更替”的征兆!
是人心所向,汇聚成了这片土地上新的天条律令!
倭寇与二鬼子赖以统治的“伪道”正在崩塌,而我们,正在亲手铸就新的“正道”!
此刻,第九槌尚未击出,但钟体内部已经形成了一个巨大的真空漩涡,疯狂地吸扯着方圆十里、百里之内所有的阴邪之气、污秽怨念,尽数灌入其中,准备酝酿那惊天动地的最后一击!
我最后一次环视众人,他们的脸上交织着激动、悲怆与无尽的期望。
我缓缓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压过了风声:“这最后一槌,不能由我来。”
人群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拨开,自动分开一条道路。
一个约莫七八岁的小女孩,从人群后方走了出来。
她衣衫褴褛,小脸黢黑,手里却紧紧攥着一张用炭笔画在破布上的国旗。
她是附近被炸毁的那所小学里,唯一幸存的学生。
她的老师在临死前,用最后一口气告诉她:“孩子,记住,咱们中国人,不许跪。”
我蹲下身,与她平视,将那根汇聚了无数血泪与希望的钟槌递到她面前,轻声问:“你来告诉大家,这最后一槌,该不该问?”
小女孩紧紧咬着嘴唇,用力地点了点头。
她伸出两只小手,用尽全身的力气,才勉强抱起了那根对她来说过于沉重的钟槌。
就在她高高举起钟槌,即将落下的那一瞬间,异变陡生!
我胸口那枚早已布满裂痕的护身玉佩,最后一片碎片悄然脱落,化作一道流光,无声无息地融入了钟槌的槌心!
整口重达万斤的问罪钟,竟骤然离地三尺,在没有任何支撑的情况下,凭空悬浮!
而与此同时,在遥远的天际,东、南、西、北、中……九道颜色各异的璀璨光柱,自神州大地各处冲天而起,仿佛跨越了万水千山,与此地的问罪钟遥相呼应!
钟槌悬停在半空,距离钟体不过寸许。
小女孩的手还在控制不住地发抖,山坡上,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连心跳都仿佛停止了。
这一击,注定要惊天动地。
这一击,究竟会撞碎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