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风像刀子一样刮过破窑的梁柱,发出呜呜的悲鸣。
我,韩九娘,领着响鼓队仅剩的几位核心弟兄,踏入了这座废弃的窑厂。
赵铁锤走在最前头,魁梧的身躯为我们挡住了大部分的寒气,而盲眼的阿丙则紧紧跟在我身后,一只手攥着我的衣角,另一只手却比任何人都先一步感知到了窑厂中心那座陶炉残存的余温。
“就是这里了。”我轻声说,声音在空旷的厂房里显得有些飘忽。
我走到那座一人多高的陶炉前,小心翼翼地从怀中取出用厚布包裹的两根鼓槌。
一根是焦木槌,短而粗粝,是我从血祭祭坛上,用自己的血从那帮杂碎手里换回来的;另一根是海沉木槌,修长光滑,在镇压冥船的百年岁月里,浸透了无尽的寒意与不甘。
我将它们并列置于陶炉顶部尚有余温的陶砖上。
奇异的一幕发生了,焦木的焦黑与海沉木的墨绿,两种截然不同的色泽,在靠近的瞬间,竟像是被无形的磁石吸引,微微相吸,发出几乎不可闻的嗡鸣。
“围过来。”我回头示意,“唱。”
赵铁锤、阿丙,还有另外三位弟兄立刻围坐成一圈,盘膝在地。
我们谁也没有开口问为什么,多年的默契早已超越了言语。
低沉而苍凉的歌谣声缓缓响起,那是我们响鼓队流传了不知多少代,用血泪和生命谱写的歌。
“……长夜难明灯一盏,孤魂野鬼无人管……”
歌声在寒风中回荡,像是在为这片土地上死去的无数冤魂招魂。
我的视线死死锁在那两根鼓槌上,心脏随着鼓点的节奏在胸腔里狂跳。
歌谣一句句推进,情绪层层叠叠地累积,当唱到那句最关键的转折时,我几乎是吼了出来。
“道士带头闯!”
就在“闯”字出口的瞬间,异变陡生!
那两根原本只是微微相吸的鼓槌,猛然间剧烈地共振起来,发出的嗡鸣声尖锐得刺痛耳膜。
更令人窒息的是,陶炉内本已熄灭的残火,竟在炉膛中心重新燃起,并且迅速凝聚成一道模糊的人影轮廓!
“这……这是……”赵铁锤惊得差点跳起来,但被我一个眼神制止了。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死寂的窑厂里只剩下风声和我们粗重的喘息。
那道由火焰构成的影子,轮廓飘忽不定,却散发着一股令人无法直视的威严。
我们眼睁睁地看着它,缓缓抬起了一只由火焰组成的手臂,似乎想要在空中写下什么。
“笔墨!”我低喝一声。
赵铁...锤如梦初醒,他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冲到自己的背包前,手忙脚乱地翻出一张黄麻纸铺在地上,又飞快地研好了墨。
他将纸铺在影子抬手的前方,紧张得满头大汗。
影子的指尖在空中虚划,没有沾染半点墨迹,但那张洁白的黄麻纸上,却凭空出现了四个力透纸背的大字。
三槌为基。
字迹出现的一瞬间,火焰人影骤然溃散,陶炉中的火光彻底熄灭,两根鼓槌也停止了震颤,恢复了死寂。
一切仿佛都只是幻觉,唯有那张纸上墨迹未干的四个字,证明着刚才发生的一切。
接下来的几天,我把自己关在据点的密室里,不眠不休。
我翻遍了所有能找到的古籍善本,试图解开“三槌为基”的秘密。
终于,在一本名为《驼铃密录》的残卷中,我找到了答案。
书页早已泛黄发脆,上面用朱砂小字写着:“九槌分镇九州劫眼,每槌皆承一段问道之痛。非至苦者不能持,非至信者不能鸣。”
问道之痛……
那一刻,我醍醐灌顶,全身的血液仿佛都在瞬间凝固了。
我终于明白了。
阿丙,他因失明而意外通了阴眼,能看见我们看不见的东西,他承受的,是“见不得”之痛。
而我,韩九娘,自师父死后,孤身一人守护着响鼓队的这点香火和遗物,眼睁睁看着弟兄们一个个倒下,却无力回天,我承受的,是“守不住”之痛。
至于那两根鼓槌,焦木槌曾在血祭中承载了数百同胞的怨念,海沉木槌在冥船下镇压了百年亡魂的不甘。
它们本身,就是痛苦的凝聚体。
原来,想要驱动这神物的真正钥匙,不是什么高深的法术,也不是什么纯正的血脉,而是最纯粹的执念与痛苦——痛中不失志!
就在我领悟这一切的时候,赵铁锤从南方传回了急信。
他带队南下联络新的据点,在途经一座被鬼子焚毁的小学时,有了惊人的发现。
在一间烧得只剩下四壁的教室里,黑板上竟然用粉笔歪歪扭扭地写着整首我们响鼓队吟唱的童谣,每一个字都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粉笔灰里甚至混杂着暗红色的血迹。
赵铁锤在信中说,他正准备拍照记录,身后忽然传来一阵微弱而稚嫩的歌声,唱的正是那首童谣。
他猛地转身,身后空无一人,只有寒风穿过破败的窗框。
可当他再回头时,却发现每当那歌声唱出一句,墙上对应的字迹就明亮一分。
他瞬间明白了,这是某个惨死在这里的孩子,用他最后的执念,一遍又一遍地复诵着这首代表反抗的歌!
赵铁锤没有惊扰他,而是脱下自己的外套,轻轻盖住了那面黑板,用从未有过的温柔声音低声说:“孩子,别怕,我们来接着唱。”
当天晚上,我们分散在各地的所有据点,都同步收到了一条来自赵铁锤的密语,只有六个字:“第三槌在哭声最久的教室。”
我立刻做出决定,第三槌,必须由我亲自去取。
临行前,我将焦木槌与海沉木槌郑重地交给了阿丙。
我知道,将响鼓队最重要的信物留在一个盲眼少年手中,在外人看来是何等荒唐阿丙所承载的“痛”,让他与鼓槌之间有着我们都无法理解的联系。
我离开的第三天深夜,意外发生了。
日军的特务组织“影机关”不知从何处得到了消息,竟摸进了我们藏身的孤儿院,目标直指鼓槌。
阿丙被几个黑衣人逼到了墙角,怀里死死抱着两根鼓槌。
他听着敌人越来越近的脚步声,感受着他们身上散发出的浓烈杀气,恐惧几乎要将他吞噬。
就在一个特务的刺刀即将触碰到他的瞬间,绝望中的阿丙爆发了。
他不知道哪来的力气,竟将两根鼓槌狠狠地撞在了一起,用嘶哑的嗓子,吼出了一句我们从未教过他,也从未出现在任何歌谣中的词句:
“你跪下的地方,是我站起来的起点!”
话音未落,一股无形的声浪以他为中心轰然炸开!
那声音不像槌响,倒像是一口被敲响的万斤巨钟。
整栋孤儿院的建筑猛地一震,所有的玻璃窗“哗啦”一声尽数爆裂成碎片!
那几个冲在最前面的特务连惨叫都没来得及发出,就七窍流血,软软地倒了下去。
更惊人的一幕发生在院子里。
那口早已干涸了数十年的枯井,井口突然冒出滚滚的赤色雾气,紧接着,在所有幸存者的惊骇注视下,一根缠满了枯萎藤蔓的青铜鼓槌,从井底缓缓升起!
槌身古朴,槌头之上,赫然刻着一个龙飞凤舞的“义”字!
消息传到我耳中时,我正在翻越一座无名的大山。
我震惊得半天说不出话来,那口井,正是百年前此地义军首领殉国前,亲手封印自己战槌的地方!
我摊开随身携带的地图,用炭笔在上面标记出焦木槌、海沉木槌和这根“义”字槌的位置。
当三个点被标记出来后,我的呼吸瞬间停止了。
三点连成一线,其走向,竟与地图上蜿蜒的长城在某一关键隘口的走向,惊人地重合!
我颤抖着从贴身口袋里取出一枚残破的玉佩,这是师父留给我唯一的东西。
我将它贴在唇边,用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低语:“这一切,是你早就安排好的吗?你在等这个?”
死一般的寂静中,那块冰冷的玉佩残片,竟缓缓传来一丝温热,紧接着,两个模糊的古篆字在玉佩表面一闪而过——快些。
与此同时,千里之外的关东军总部,气氛森严。
一名身穿狩衣的阴阳师正躬身向他的司令官汇报着最新的测算结果:“将军,灵脉异动加剧,根据推演,若是那九根所谓的‘鼓槌’归一,其汇聚的愿力,足以在瞬间撕裂‘终焉归神阵’的护罩……我建议,将启阵之日,提前七天。”
那位被称为将军的男人坐在巨大的办公桌后,脸上没有丝毫波澜,他用指节轻轻叩击着桌面,冷笑道:“提前?不必。让他们聚,让他们唱。蝼蚁的悲鸣,也配叫战歌吗?”
他停顿了一下,
“那就让他们,再唱一首歌的时间。”
我收起地图和玉佩,心中那股不安愈发强烈。
我猛地抬起头,望向东北方的天空。
风向变了,原本凛冽的寒风中,似乎夹杂进了一丝若有似无的燥热,还带着一股淡淡的、像是金属被烧焦和……和什么活物被熔炼时才会有的腥甜气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