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气粘稠得像是凝固的琥珀,将我与韩九娘包裹其中。
我胸口那块被百万亡魂冲刷出的空洞,正丝丝缕缕地抽走我的气力,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冰冷的钝痛。
韩九娘的声音压得极低,像贴着地皮滑行的蛇:“一个影子……会敲鼓?”她的手始终没有离开腰间的匕首,那是一种猎人面对未知猛兽时才会有的极致戒备。
我没有回答,只是缓缓伸出指尖,尝试着去触碰那道紧贴在我脚边,比墨更浓的人形轮廓。
就在指尖与影子的肩头相接的刹那,一股前所未有的感知洪流轰然涌入我的神识!
眼前的一切都变了。
世界不再由光与暗构成,而是由无数道深浅不一、激烈或平缓的波纹组成。
那是人心最本源的震动。
我“看”到韩九娘周身环绕着一圈焦灼而决绝的赤色波纹,坚硬如铁。
更让我心神剧震的是,我“听”到了。
不是用耳朵,而是用整个神识,我听到了她心中那个尚未出口的、被赤色波纹包裹的念头:“归墟井绝不能落在东瀛人手里。他若真被困死,我就是拼了这条命,也要把这里连同他们一起炸上天。”
这股庞大的信息流只持续了一瞬,我便因魂魄虚弱而被强行弹出。
我踉跄一步,扶住身后的石壁,冷汗瞬间浸透了后背。
这影子,竟能洞悉人心!
我们没有时间耽搁,必须立刻阻止日军的阴谋。
借着微弱的月光,我们潜行至养心殿的地宫外廊。
刚一踏入,我就感到双耳一阵沉闷的刺痛,周围的一切声音都消失了。
空气仿佛变成了某种固态的介质,我的脚步踩在地上,竟连一丝灰尘扬起的微响都没有。
这是“静音结界”,一种极其高阶的阴阳术,能将一片空间彻底拖入绝对的死寂,任何物理性的声音都无法传播。
透过地宫深处一扇琉璃窗的缝隙,我看到了里面的景象。
十几名身穿狩衣的日军阴阳师正围着一座嗡嗡作响的巨大仪器,仪器顶端悬浮着一团微弱的光,光中隐约可见一个女子的侧影,正是沈清梧的残魂。
她的残魂在仪器力场中痛苦地扭曲,发出无声的悲鸣,这悲鸣被转化成一种肉眼不可见的低频声波,通过连接着仪器的无数根铜线,输送到整个北平城的广播网络。
收音机里播放的《安宁曲》,就是沈清梧魂飞魄散前的最后哀嚎!
我贴身的玉佩灼热起来,一行小字在我眼前清晰浮现:“警告:高频怨念声波与‘归墟录’产生共振,正在篡改现实基盘,重塑国民集体认知。预计七十二小时后,北平民众将彻底丧失抗争意识,视侵略为救赎,视战争为幻觉。”
我心头一沉。
强行攻进去,必然会触动结界,惊动所有敌人。
而我现在魂体受损,连最基础的言术“叱令”都难以施展,更别提用“真言”去对抗这种覆盖全城的精神污染。
我们陷入了绝境。
就在我焦急万分之际,脚下的影子突然动了。
它缓缓抬起由阴影构成的“手”,先是指了指自己的嘴,随即又指向我的耳朵。
我耳中,因为百万亡魂的真言反噬,正残留着一丝极其微弱的、仿佛来自另一个维度的回音,这是“自聋七日”的后遗症。
它的意思是……它想替我发声?
我如遭雷击,一个被我忽略的念头豁然开朗!
影子,它并非生灵,而是万民信念与归墟井灵力交汇所诞生的“非人之身”!
它没有实体,没有听觉器官,自然也就不受我这“自聋七日”的言术反噬所限制!
“九娘,按住我!”我低喝一声,不由分说地将后背靠在她身上,随即猛地咬破自己的食指。
剧痛传来,我却感到一阵前所未有的清明。
鲜血涌出,我以指为笔,在自己左手掌心飞速画下一道繁复的血色符文——“借音契”。
紧接着,我凝神聚气,将一句早已在我心中酝酿千百遍、却因魂损而无法出口的真言,一个字一个字地“想”了出来,并将这股意念尽数封入掌心的血符之中。
血符瞬间光芒内敛,化作一枚凝固的血珠。
我用尽全力,一把将这枚蕴含着雷霆之怒的血珠按在影子的背心!
影子全身剧烈一颤,仿佛被注入了滚烫的岩浆。
它对着我深深一躬,那是一个无比人性化的、充满托付意味的行礼。
下一刻,它整个身形瞬间变得扁平稀薄,如一缕青烟般悄无声息地滑入墙壁的缝隙,沿着宫殿廊柱投下的阴影,向着紫禁城的夜色深处疾驰而去。
仅仅过了十几个呼吸,异变陡生!
“当啷——”
一声清脆的铜铃声划破了养心殿的死寂,是从太和殿的檐角传来的!
紧接着,如同被唤醒的古老巨兽发出的第一声咆哮,整个紫禁城都响了起来!
太和殿、中和殿、保和殿……所有宫殿屋檐下的风铃,在无风的夜里疯狂摇曳,发出震耳欲聋的齐鸣!
景仁宫的门环自行撞击,永寿宫的铜鹤引颈长鸣!
无数种古老的金属之声汇成一股洪流,最终,竟奇迹般地凝聚成了一句清晰无比、响彻云霄的人语,那声音,正是沈清梧生前最后的呐喊:
“她说过——国体不可私售!”
这声音并非从某个具体方位传来,而是从每一寸阴影里,每一片瓦当上,每一根梁柱中渗透出来,无孔不入!
我瞬间明白了影子的做法。
它以自身为导体,将我封印的真言化作种子,沿着古老建筑群投下的庞大阴影网络进行跳跃传导。
每经过一处阴影覆盖的古建,就借其金石之气释放一句正义之声!
整个北平城,沸腾了!
收音机里那靡靡的《安宁曲》瞬间被这浩荡天音彻底覆盖。
无数原本眼神麻木呆滞的百姓,在听到这句话的瞬间,如遭电击,浑身剧颤。
有人茫然四顾,有人当街跪倒,嚎啕大哭。
更有无数热血学生,一把撕下墙上“中日亲善”的标语,振臂高呼:“我们没有忘记!我们听得见!”
地宫内,那十几名阴阳师阵脚大乱,伪神共鸣仪的能量输出开始剧烈波动,显然是被这股突如其来的浩然正气打乱了阵法。
广播被迫中断了!
然而,就在我心头一松的瞬间,一道黑影以比去时更快的速度从墙缝中射出,猛地扑到我身前。
是我的影子!
此刻的它,正以一种极其痛苦的姿态扭曲着,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攥住,要将它从这个维度里硬生生撕扯出去!
敌人反应过来了!
他们追踪到了这个“非物理发声源”,正在用某种恶毒的咒术,直接攻击阴影维度本身!
“我来救你!”我目眦欲裂,刚要上前,却被韩九娘从身后死死按住肩膀,她的指甲几乎要嵌进我的肉里:“别动!它知道自己回不来了,它是在用最后的时间给你创造机会!”
她的话音未落,那扭曲的影子果然拼尽了最后一丝灵性,猛地将那面一直背负着的通灵鼓推向我的怀中。
随即,在清冷的月光下,它的身体开始寸寸崩解,没有血肉,没有实体,而是化作了无数细小、密集的鼓点声,混合着一句微不可闻的低语,彻底散入了夜风之中。
我抱着冰冷的鼓面,双膝一软,跪倒在地。
那句消散前的低语,终于清晰地传入我的耳中:
“……轮到你了。”
话音刚落,皇宫最深处的地底,传来一阵令人牙酸的机括转动与金石摩擦之声。
紧接着,一口从未在任何史料中记载过的巨大青铜钟,竟从我们脚下的地宫更深处,缓缓升起。
我死死盯着那口钟,那钟的表面,由无数扭曲的电波与浓得化不开的怨念,共同编织出了一张巨大的人脸。
那张脸,正对着我,露出了一个诡异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