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风裹挟着暴雨,狠狠抽打在我的蓑衣上,每一滴都像淬了冰的钢针。
陈青山和他手下那群汉子眼中的决死之意,如同即将喷发的火山,炙热得足以烧穿这片夜幕。
但我知道,那座江心浮台就是一座精心布置的绞肉机,正张着血盆大口,等着吞噬所有怀揣孤勇的血肉之躯。
硬闯,是死路一条。
我没有过多解释,只是摊开爷爷留下的那封信,信纸早已被我摩挲得柔软,上面的星图折痕却愈发清晰。
这不仅仅是一张图,更是一道法门,一道连接天地人心的法门。
“叩天门”,叩的不是真正的天,而是人心。
当万千生灵的意念汇于一点,便能撬动规则,逆转乾坤。
小桃的歌声,就是那把钥匙。
计划在我脑中瞬间成型,清晰如刻。
我看向陈青山,声音压过了呼啸的风雨:“陈大哥,信我一次。你带人去上游三里外的浅滩,用你们所有的火力,制造出强攻的假象,动静越大越好,把所有探照灯和巡逻队的注意力都给我吸过去。记住,只闹动静,不要靠近。”
陈青山一愣,随即重重点头:“兄弟,我这条命是你救的,你说怎么干,就怎么干!”
他们走后,夜色彻底成了我的庇护。
我脱下蓑衣,只着一身黑色紧身水靠,如一条滑不留手的游鱼,悄无声息地潜入冰冷刺骨的江水。
那座浮台在雨幕中像一头趴窝的钢铁巨兽,无数探照灯的光柱在江面交错扫射,水下暗流涌动,我能清晰地感知到那些触发式水雷散发出的冰冷杀意。
我没有靠近,而是绕着浮台游弋,指尖蘸满朱砂,以身为笔,以江水为墨,在浮台底部的十二根主支撑柱上一一绘制“倒悬镇”字古符。
此符不为破坏,只为引动。
符成瞬间,我感到脚下的江水仿佛活了过来,一道道暗流被无形的力量牵引,化作柔韧却无可抵挡的巨手,开始反复冲击拉扯着支撑柱与平台连接的最脆弱的节点。
钢铁结构内部,开始发出常人难以察觉的、令人牙酸的呻吟。
就在这时,上游方向火光冲天,机枪的咆哮声和手榴弹的爆炸声撕裂了雨夜的宁静。
浮台上的探照灯瞬间齐刷刷地调转方向,刺耳的警报声中,无数日军士兵的嘶吼与奔跑声乱成一团。
机会来了!
我借着水流的掩护,如壁虎般攀上湿滑的钢铁支架,避开一队匆匆跑向外围防御工事的巡逻兵,闪身躲进一处管道阴影中。
这里的空气里弥漫着一股铁锈、机油和血腥混合的怪味,让人作呕。
我屏住呼吸,按照记忆中爷爷讲解过的民国时期水文站的结构图,在如同迷宫般的钢铁通道中穿行。
控制室就在前方。
两名守卫正紧张地盯着上游的战况,嘴里用日语咒骂着什么。
我从阴影中暴起,双手如铁钳,无声无息地扭断了他们的脖颈,将尸体拖入黑暗。
推开控制室的门,一股冰冷的电流嗡鸣声扑面而来。
巨大的主控台上,无数仪表盘闪烁着幽绿的光芒,而最中央的,便是我此行的目标——一个刻着“音源切换”字样的黄铜拨杆。
此刻,它正被死死地固定在“放送”一端。
下面那一行小字,用中文和日文同时标注着:声狱核心,非敕令不得切换。
我深吸一口气,不再有丝毫犹豫,猛地伸出手,用尽全力将拨杆狠狠地推向另一端的“接收”模式!
“咔哒!”一声清脆的金属撞击声响起。
几乎在同一瞬间,整座浮台的警报系统发出了比刚才尖锐十倍的咆哮!
红色的警示灯疯狂旋转,将我的脸映得一片血红。
然而,通过扩音器传遍整座浮台的,却不是日军指挥官的怒吼,而是一个苍老、沙哑,却异常沉稳的声音。
那声音用的不是日语,甚至不是当今的官话,而是一种我只在爷爷梦呓时听到过的中原古音,低沉地诵念着:“元始洞玄,灵宝本章。上品妙首,十回度人……”
是《度人经》!是爷爷当年用来封印陆九渊的禁咒!
我的脑子嗡的一声炸开,一个惊人的念头闪过——陆九渊!
他不是在操控这套系统,他是在用爷爷留在他神魂深处的禁制,反向干扰、破坏这套系统的运转!
他一直在用自己的方式反抗!
趁着这突如其来的混乱,我一脚踹开控制室的门,冲向浮台中央。
那座所谓的“噤声笼”,就是一个由无数线路和银管构成的半透明囚笼。
小桃就跪坐在里面,双眼圆睁,泪水如同决堤的江河,顺着苍白的脸颊无声滑落。
她的嘴唇在一张一合,拼尽全力想要发出声音,喉咙里却只能挤出绝望的“嗬嗬”气音。
十二根冰冷的银管,像毒蛇的獠牙,深深刺入她的头顶百会穴,将她的记忆、她的声音、她的灵魂,一点点抽干,再扭曲成瓦解人心的魔音。
“小桃!”我目眦欲裂,一拳砸碎了囚笼的玻璃外罩,伸手便去扯那些银管。
电流瞬间窜遍我全身,但我体内的真气轰然爆发,硬生生将那些管线全部震断!
我将她从囚笼里抱出,飞快地取出那面通灵鼓,放在她面前。
我握住她冰冷颤抖的手,强行按在鼓面上,看着她空洞绝望的眼睛,含着泪,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你想唱的,我来替你敲。”
我的手掌带着她的手,重重地敲下了第一声鼓。
这一声,不是通过空气,而是通过我们的接触,通过这面通灵鼓,直接震荡在她的灵魂深处。
她的身体猛地一颤,空洞的眼神里,终于出现了一丝微光。
咚!咚!咚!
鼓声越来越急,仿佛直接敲响在天地之间。
就在这一刻,城内,无数户人家中,那台滋滋作响的收音机里,由小桃声音扭曲而成的投降广播戛然而止。
短暂的静默后,一阵沉稳有力的鼓点,从每一个扬声器中清晰地传了出来。
“这是……什么?”一个正在擦拭步枪的老兵抬起了头。
“这鼓声……好熟……”一个守在收音机旁听战报的妇人停下了手中的针线。
“是……是《江上谣》的拍子!”一个稚嫩的童声忽然响起。
刹那间,仿佛有一道无形的引线被点燃。
有人开始用手指轻轻敲打桌面,有人开始用脚打着节拍,有人闭上眼睛,在心里跟着那熟悉的旋律哼唱起来。
一盏灯,十盏灯,千百盏灯……整座被阴云笼罩的城市,在这一刻被无数温暖的灯火点亮。
每一个亮灯的窗口背后,都有一个不肯遗忘的灵魂,在用自己的方式,与那遥远的鼓声共鸣。
十二万三千六百人的思念、执念、信念,汇成一道肉眼不可见的洪流,顺着鼓声,通过收音机的电波,逆向涌入浮台,灌入通灵鼓,再由鼓面涌入我和小桃紧握的手中,最终全部汇入我胸前的那枚温热玉佩!
我只觉得四肢百骸如同被投入了熔炉,丹田气海中的元婴猛然睁开双眼,那双眼睛里倒映的不再是我体内的经脉,而是整座城市的万家灯火,是长江两岸不屈的众生!
瓶颈、壁障,在这一刻脆弱得如同一张薄纸,被这股磅礴的愿力洪流瞬间冲破!
化神之境的雷劫尚未在天际凝聚,我的人间愿火,却已提前点燃!
无劫成神!
刹那间,金光自我的天灵盖冲天而起,刺破暴雨,洞穿夜幕。
整条长江为之倒卷三尺,水下的水雷被狂暴的江流引爆,发出连环的闷响。
我脚下的浮台发出了最后的哀鸣,被“倒悬镇”符引动的江流和水雷的爆炸彻底撕裂,巨大的钢铁结构开始分崩离析,向江心沉没。
就在这崩塌之际,我抱起已然昏迷的小桃,纵身一跃。
身后,废墟之中,那枚我留给陆九渊的子母铃,传来了最后一声清响。
它不再是密码,也不是警告,而是一句清晰无比,直接在我识海中响起的心语。
“师弟……替我……听春天。”
我仰头望天,任由冰冷的雨水混着滚烫的热泪,从脸上滑落。
爷爷说得对,真正的响道,从不在那些晦涩的经书里,它就在每一个不肯沉默,不肯被磨灭的灵魂之中。
江水冰冷刺骨,怀中的她轻若无物,而头顶那片被金光撕裂的天空,仿佛正有一双眼睛在默默注视着这一切的终结,与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