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片深海的歌声在我脑中还未散尽,床上的小桃便睁开了眼。
她的眼神清澈得像雨后初晴的天,没有一丝刚从昏迷中醒来的迷茫。
阿福一个箭步冲过去,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都喊不出来。
小桃的目光在我们脸上扫过,最后落在阿福身上,嘴角微微上扬,似乎想说什么。
她张开嘴,喉咙里却只挤出一阵嘶哑难听的气音,像是破旧风箱在拼命拉扯。
阿福的眼泪当场就滚了下来。
我心里也是一沉,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那种邪术,伤的根本就是人的“声之魄”。
可小桃脸上没有绝望,更没有眼泪。
她只是愣了一下,随即竟低低地笑了起来,那笑声同样破碎不堪,却带着一种令人心头发颤的坚决。
“嗓子坏了,还能用嘴说。”她用气声一字一顿地说道,每一个字都像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当晚,她没让我们任何人帮忙,自己撑着坐起来,拿起桌上我用来画符的匕首,毫不犹豫地在指尖划开一道口子。
鲜血涌出,她看也不看,直接在斑驳的墙壁上,用血指写下了一行行字。
那字迹歪歪扭扭,却透着一股扑面而来的杀伐之气。
是《打渔杀家》里萧恩的词:“叫他白白地只当便宜,俺萧恩岂肯就此罢疑!”
她指着墙上的血字,对早已泣不成声的阿福说:“背。一字一句,把这股气,背进骨头里。”
我看不下去,上前想劝阻她,她指尖的伤口还在流血。
她却摇了摇头,目光灼灼地看着我,用那破锣般的声音艰难地说:“你靠符剑杀敌,我靠声音唤醒人——咱们走的是一条路。”
她的话像一记重锤,砸在我心上。
是啊,我们走的是同一条路,只是兵器不同。
阿福通红着眼眶,重重地点了点头。
他不再哭了,而是像个最虔诚的学生,对着那面血墙,一字一句地将台词背诵下来。
那一夜,他将自己所有的愤怒、不甘和死里逃生的后怕,全都灌注进了这些词句里,用我们改装过的那台留声机,刻录成了一张独一无二的唱片。
他要去租界的广播站,让全上海都听见这渔夫的怒吼。
可计划永远赶不上变化。
王掌柜的密报像一盆冰水,兜头浇下。
日军已经查明了“乱频碟”的来源,锁定了城西那家废弃的印刷厂,一张通缉令贴满了大街小巷——搜捕“印刷厂叛徒阿福”,悬赏五百大洋。
更糟的是,密报里提到了一个叫“识心镜”的东西,说是升级版,能捕捉到特定范围内,任何接触过道术玄法之人的情绪波动。
阿福虽然只是个普通人,但他接触过小桃的歌声,接触过我画的符,身上早已沾染了我们这些人的“气”。
只要他带着那张充满怨气的唱片靠近广播站,情绪稍有激动,就会像黑夜里的火炬,瞬间被识心镜锁定。
到那时,他必死无疑。
阿福捏着那张唱片,手背青筋暴起,满眼都是不甘。
我思忖良久,从贴身处取出一枚温润的玉佩。
这是爷爷留给我的,里面用秘法封存着一道他亲手绘制的“匿形符”,是真正的保命之物,能暂时将人的气息与周遭环境融为一体,如同石沉大海。
我将它交到阿福手中,郑重叮嘱:“贴身藏好,它能帮你隐匿气息,但切记,不可主动引导它的力量,否则灵符反噬,神仙难救。”
三天后,我们等来了消息。
虹口区的日军广播电台,突然播报了一则所谓的“皇军胜利特别播报”。
那播音员的语气起初还算正常,但说着说着就开始变得怪异扭曲:“……支那百姓无需抵抗,因我们已获得天照大神庇佑……咳咳……其实我们也怕得很!”
话音未落,广播里竟然响起了一段婉转凄切的《秦淮景》小调,靡靡之音里还夹杂着几句气急败坏的日语粗口。
整个上海都炸了锅。
这是敌台第一次如此公开地“自曝其短”,简直是把脸伸过来让我们打。
后来我们才知道,阿福根本没有强攻电台。
他用王掌柜给的渠道,找到了一个被日军强征去电台做维护的华人技工。
他没用钱收买,也没用大义强迫,只是把小桃的故事,把印刷厂那些工人的故事,原原本本地讲给了那技工听。
第二天,那技工便利用一次全区电力波动的机会,将阿福那张特制的唱片偷偷接入了备用线路,播放了那要命的三分钟。
而阿福自己,则在同一时间烧毁了所有的假身份文件,故意在另一条街区留下了足以引开特务的线索,为真正的信号传输节点争取到了宝贵的时间。
敌人被彻底激怒,疯了一样封锁了数条街区,挨家挨户地搜查。
阿福像一颗钉子,被死死地钉在了那片区域。
他躲进一家棺材铺的夹墙里,靠着半块干得能硌掉牙的饼子,硬生生撑了两天两夜。
在那个不见天日的狭窄空间里,他用一截炭笔,在棺材板上写下“下一个城市是南京”,然后趁着夜色,将木板塞进了一支送葬队伍的纸扎人偶肚子里。
这封用最原始、最悲怆的方式传递出去的情报,借着一场民间丧仪,悄无声息地传向了下一个战场。
当阿福终于脱险,拖着一身疲惫回到据点时,我们都松了一口气。
可他一进门,就愣住了。
小桃正静静地坐在窗边,夕阳的余晖给她镀上了一层金边。
她手里捏着一撮朱砂,正用一种极轻、极细,几乎听不见的声音哼唱着什么。
那调子我们都熟悉——《岳母刺字》。
每唱一句,她就往地上洒下一撮朱砂。
在她脚下,那些朱砂和从她指尖滴落的血迹混合在一起,已经勾勒出了一个复杂而精密的微型阵法雏形。
她在以血为墨,以身为引,绘制一座导音阵。
深夜,阿福默默地打开了收音机,开始调试频率。
电流的滋啦声中,忽然,一些微弱的、断断续续的声音从远方传来。
是杭州的茶馆里,有位老先生正在清唱《文昭关》的“过了一关又一关”。
是广州的骑楼下,有几个孩童正拍着手,用粤语念着我们从未听过的抗战快板。
还有更多、更杂的声音,从四面八方传来,虽然微弱,却像溪流汇入江海,彼此呼应,竟在复杂的电波中形成了一片诡异的“声浪盲区”,恰好将我们真正的通讯频道严严实实地遮蔽了起来。
阿福咧开嘴,露出了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他按下录音键,对着话筒,用自己那依旧带着颤抖,却无比坚定的声音,一字一句地录了进去:
“我是阿福,一个曾经只想活命的逃兵……现在我想告诉你们——中国人,不该闭嘴。”
录音结束,他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转头看向窗边的小桃。
她也恰好完成了最后一笔阵法,放下了手中的朱砂碗。
那张原本就没什么血色的脸,此刻更是白得像一张纸。
她没有看我们,只是静静地看着自己脚下的血色阵法,脸上浮现出一丝奇异的、近乎解脱的微笑。
然后,她缓缓抬起手,非常轻地,抚摸了一下自己的喉咙。
那个动作里,没有痛苦,没有不舍,只有一种近乎冷酷的平静,仿佛在确认一件与自己再无关系的东西,是否还安好地待在原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