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雾比我想象的更浓,像一层化不开的牛乳,将整个废弃盐场包裹得严严实实。
我深吸一口气,那股咸腥中混杂着腐朽木头的味道,呛得我肺里一阵刺痛。
族谱上说,那帮自称“驼铃会”的东洋浪人,将我韩家第二根唤魂鼓槌封在一艘明代沉船的棺材里,用的是最阴毒的“水龙锁”,只有在每月十五,月圆潮退之时,这片被诅咒的海床才会露出冰山一角。
今夜,正是十五。
我踩着没过脚踝的海水,脚下的腐木栈道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四周死寂一片,只有滩涂上那些半死不活的 пy3ыpчaтka被踩破时发出的轻微爆裂声。
就在这时,我的耳朵捕捉到了一丝异响。
不是风声,也不是水声,而是一种极低沉的,仿佛从地心深处传来的哼唱。
是那支童谣,《小鼓咚咚响》。
我心头猛地一跳,浑身汗毛倒竖。
这不是幻觉,是地脉共鸣。
爷爷说过,只要“鼓声网络”被撼动,天地万物中潜藏的那些隐秘回响,便会像被敲响的编钟一样,自动呼应。
东洋人试图用邪法覆盖它,却没想到,这声音早已刻进了这片土地的骨血里。
循着那若有若无的哼唱,我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向浅滩深处。
很快,一截狰狞的、覆盖着蚝壳与海藻的巨大龙骨,如同一头垂死巨兽的肋排,斜斜地插在淤泥里。
沉船找到了,但情况比我预想的还要糟糕。
船身像是被烈性炸药从内部引爆的,碎裂的木板散落得到处都是,显然,日本人已经捷足先登。
我正要上前仔细搜寻,脚下却传来一阵令人作呕的黏腻感。
我低头一看,胃里顿时翻江倒海。
那根本不是普通的淤泥,而是混杂着无数碎骨的尸泥。
森白的指骨、断裂的肋骨、空洞的颅骨……密密麻麻,以一种诡异的角度排列着,构成一个倒悬的五角星形状。
是逆五雷阵!
他们用战俘的尸骸布下这等绝户阵,就是为了镇压鼓槌的灵性,让它彻底沉寂。
这帮畜生!
我强压下心头的怒火与恶心,从怀里掏出那半块温热的玉佩残片,紧紧贴在额前。
闭上双眼,隔绝掉外界所有的干扰。
世界瞬间安静下来,只剩下我的心跳。
渐渐地,一个微弱至极的鼓点,像是从万丈海底传来,穿透了尸骨阵的压制,清晰地敲击在我的神识里。
咚,咚咚,咚咚咚……
没错,是《小鼓咚咚响》的第三段,那是唤醒沉睡之物的节奏。
我毫不犹豫地咬破右手中指,刺痛传来,殷红的血珠立刻涌出。
我俯下身,以指为笔,以血为墨,飞快地在身前的淤泥上画下一个繁复的“引魂契”。
这是韩家秘术,能将我的气息暂时伪装成这艘沉船的守灵人,骗过那些被强行束缚在此的怨魂。
契成,血印微微发光,随即隐入泥中。
四周那些因尸骨阵而躁动不安的阴冷气息,果然平息了许多。
我屏住呼吸,顺着鼓声的指引,将手缓缓探入那半截龙骨下方一个黑漆漆的破洞里。
那里,应该就是原本安放棺椁的地方。
与此同时,数百里外的奉天城,赵铁锤正带着几个伙计,借着黎明前最深沉的黑暗,摸进了奉天广播站的后院。
他们的任务只有一个:在日军每日清晨播放那支被篡改过的邪恶童谣前,掐断它。
他们伪装成电力维修工,轻易地骗过了门口昏昏欲睡的伪军,可当他们撬开控制室大门时,所有人都倒吸一口凉气。
整个房间的墙壁,竟被一层布满了诡异符文的铁皮包裹得严严实实,连一丝缝隙都没留下。
这些铁皮并非普通钢铁,摸上去冰冷刺骨,还隐隐向外散发着一股令人作呕的怨气。
一个伙计不小心用扳手敲了一下,那声音竟像泥牛入海,没有半点回响,反而让墙上的符文红光一闪。
“他娘的,这是吸音镇魂墙!”赵铁锤啐了一口,“所有声音都会被它吸收,转化成滋养邪物的怨气。”
强攻无用,时间紧迫。
就在众人束手无策之际,赵铁锤的脑子里猛地闪过我临行前交代的一句话:“真音不怕藏,就怕没人唱。”
他眼睛一亮,当即压低声音下令:“分头行动!去把附近街巷里所有睡着的孩子都叫起来,就说玩个游戏。等广播一响,就让他们跟着一起唱,唱咱们原来的那个调子,越大声越好!”
命令被迅速执行。
当广播里那阴森诡异的童谣声准时响起时,奉天城的大街小巷里,无数扇窗户后面,一个又一个清脆的、稚嫩的童声也跟着响了起来。
“小鼓咚咚响,爷爷去远方……”
起初只是零星几点,很快便汇聚成溪流,再然后,便是响彻云霄的滔天巨浪。
成百上千个孩子的声音,汇聚成一股纯净而磅礴的无形音浪,狠狠地撞向了广播站。
控制室内,那能吸收一切声音的符纹铁皮墙,在铺天盖地的原版童谣冲击下,开始剧烈地震动,上面的符文如同被烧红的烙铁,发出刺耳的悲鸣。
最终,在一声巨响中,铁皮墙片片龟裂,墙后的发报机瞬间自燃,冒出滚滚黑烟。
那扭曲的邪音,戛然而止。并且在接下来的三天里,再也未能响起。
更深层的震动,发生在千里之外的关东军总部地宫。
那尊用整块黑曜石雕琢而成的“伪道人身躯”,原本紧闭的双目,突然毫无征兆地流下两行粘稠的血泪。
与此同时,环绕在它周围的九十九根钉魂柱,齐齐发出嗡嗡的颤鸣。
主持仪式的白袍阴阳师吓得魂飞魄散,连滚带爬地跪倒在地。
这九十九根钉魂柱,每一根都炼化了上千条无辜者的精魄,是他最得意的作品,本应被“伪道人”完全掌控,如臂使指。
可现在,他清楚地感觉到,其中竟有七根柱子,从内部传出了微弱却极具穿透力的鼓声!
他惊骇欲绝,急忙调阅档案。
当他查到那七根钉魂柱所用精魄的来源地时,整个人都僵住了。
档案上清清楚楚地写着:这些村庄,都曾是童谣《小鼓咚咚响》流传最广的地方。
他终于明白了。
那些百姓在被屠戮的最后一刻,脑海里最后一闪而过的念头,不是对死亡的恐惧,也不是对敌人的憎恨,而是他们跟着自己的孩子,一遍又一遍哼唱过的那支曲调。
那声音,那节奏,早已烙印在了他们灵魂的最深处。
此刻,这些沉寂的灵魂,正在柱子的核心,如同心脏一般,跟着那遥远的回响,重新跳动起来。
辽南海岸,我猛地将手从淤泥里抽出。
一只古朴沉重的海沉木鼓槌,被我紧紧攥在手中。
它通体乌黑,不知在海底沉睡了多少年,却丝毫没有腐烂的迹象。
我立刻用随身携带的油布将它层层包裹起来,抱着它踉踉跄跄地踏上坚实的地面。
刚一上岸,我便感觉掌心一阵灼热。
低头一看,那被油布裹着的鼓槌竟微微发烫。
更让我心惊的是,鼓槌的顶端,不知何时裂开了一道极其细微的缝隙,一滴暗红色的、如同血泪般的液体,正从那缝隙中缓缓渗出。
我脑中轰然一声,想起了爷爷笔记里潦草的一行字:“执念器认主,必饮持者之痛。”
我的痛?是刚才画符时流的血,还是别的什么?
还未等我细想,远处盐场废弃的了望塔上,突然爆起一团枪火!
“砰!”尖锐的枪声划破夜雾,子弹擦着我的耳边飞过,带起一阵灼热的气流。
是日军的巡逻艇!
他们发现我了!
我心头一凛,来不及多想,抱着鼓槌转身就朝芦苇荡深处狂奔。
身后,更多的枪声和杂乱的日语叫骂声响成一片。
前方是一座断桥,我卯足了力气,纵身一跃。
就在身体腾空,即将越过断口的瞬间,我像是被什么牵引着一般,猛地回过头。
在那一刻,我没有选择继续逃,而是做了一个连我自己都无法理解的动作。
我将怀里的鼓槌狠狠地、用尽全身力气地砸向了脚下的地面。
预想中的闷响并未出现,那一下仿佛砸进了棉花里,无声无息。
然而,百米之外的海面上,却毫无征兆地“轰”的一声,炸起一道数十米高的滔天巨浪!
仿佛有什么沉睡在海底的庞然大物,被我这一击彻底惊醒,发出了愤怒的咆哮。
追击的枪声为之一滞。
我趁着这转瞬即逝的机会,不做片刻停留,消失在了茫茫的夜色之中。
我没有看到,就在巨浪滔天的同时,数千里外,长白山深处那座终年不化的冰湖之底,一直静静沉寂着的另一块玉佩碎片,开始散发出微弱的光芒,缓缓地、坚定地向上浮起。
夜风吹干了我脸上的海水和冷汗,我不敢停下脚步,只能拼命地向前跑。
我知道,他们不会就此罢休,真正的狩猎,才刚刚开始。
我必须尽快找个地方藏身,处理伤口,更重要的是,弄明白这根刚刚到手的鼓槌,究竟藏着什么秘密。
远方,一座破败的黑影轮廓在雾气中若隐若现,像一头沉默的野兽,静静地趴伏在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