桥心焦土一片,只余那一声沉闷的鼓响,仿佛未曾散尽,仍在风中固执地回荡。
我双膝跪在阿福消失的地方,那片土地还带着滚烫的余温,像是要将他最后的热量烙进我的骨头里。
掌心紧紧攥着那枚新生的玉佩,它温润得仿佛浸透了鲜血,内里有规律的震动不息,一下,又一下,像极了一颗鲜活的心脏,从某个遥远的深处传来不屈的搏动。
韩九娘什么也没说,只是沉默地走到我身边,将一块烧得焦黑扭曲的铜牌残片递到我面前。
我的瞳孔骤然收缩,那是我多年前亲手熔炼,掷入滚滚江水的那一块,是我试图斩断过去的凭证,此刻,它竟然随着阿福的尸灰重现人间。
就在我指尖触碰到那残片的瞬间,掌心的玉佩猛地一烫,一行古朴的篆字直接烙印在了我的脑海里:“双子归心,魂契转生——此佩今为‘承声之器’,可载万民真语,亦能引亡者回响。”
亡者回响……我浑身一颤,低头看向掌心那颗跳动的“心脏”。
原来如此,原来阿福不是死了,不是魂飞魄散,他是用自己的命,填上了鼓的缺口,他成了鼓的一部分,成了这承声之器的心。
我站起身,悲伤被一种更深沉、更冰冷的意志所取代。
前方,承音阁那扇尘封已久的大门,不知何时已经洞开。
门内没有丝毫光亮溢出,反而像一个沉默的巨口,贪婪地吞噬着周遭弥漫的雾气,让那份黑暗显得愈发深不见底。
门前左右各立着一根斑驳的石柱,上面密密麻麻刻满了历代掌门的名讳法号,每一个名字都透着一股威严。
唯独在最末尾处,爷爷“顾昭阳”那三个字,被人用利器硬生生削去,只留下一道狰狞而深刻的白痕,像一道永远无法愈合的伤疤。
“他们怕他回来。”韩九娘的声音很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我点了点头,抬手,用那枚尚有余温的玉佩,轻轻触碰在冰冷的门框之上。
刹那间,一股庞大到无法抗拒的记忆洪流,如决堤江水般冲入我的识海。
那并非文字或言语,而是无数个深夜里,爷爷独坐孤灯之下,一遍遍批注道谱的画面。
他的背影被灯火拉得很长,透着无尽的孤寂。
画面飞速流转,最终定格在他颤抖着提笔,在道谱的最后一页,写下了一行决绝的字:“若有一日道成囚笼,破它的人,必是从坟里听懂话的。”
这是爷爷留给我的接引密语,是只有我才能听懂的遗言。
我深吸一口气,毅然踏入大殿。
殿内空旷得如同深渊,穹顶之上,倒悬着一口巨大无比的铜钟,诡异的是,这口钟没有钟舌。
钟身布满了蛛网般的裂纹,每一道裂缝里,都渗出着暗红色的、如同血丝般的光芒,仿佛这口钟承受过无法想象的重击。
脚下的青石地砖并非死物,我每踩下一步,砖面竟会微微起伏,发出一丝若有若无的呻吟,像是在承受着巨大的痛苦。
玉佩的震动频率徒然加快,又一行信息在我脑中浮现:“检测到集体意识场——此处非建筑,乃由三百代掌门执念凝结而成的‘道心牢狱’。”
道心牢狱!
我心头一凛,正欲继续前行,脚下的青砖却毫无征兆地猛然翻转!
下方根本不是地基,而是层层叠叠、密密麻麻的脸!
全都是闭着眼睛、嘴唇被黑线缝死的道士面孔,它们仿佛被禁锢了千百年,此刻齐刷刷地朝我发出无声的低语:“你来了……你也该闭嘴了……”
话音未落,整个地面如同活物般剧烈蠕动起来,那些翻起的石板化作一张张巨口,带着令人作呕的腥风,要将我和韩九娘彻底吞噬。
危急关头,我没有丝毫犹豫,猛地将那枚滚烫的玉佩狠狠按入自己胸口!
发动“血脉逆燃术”残余的最后一丝力量,以我的心头血为引,狂暴地召唤出阿福临终前那一声响彻天地的呐喊——“换我当鼓手!”
嗡!
玉佩剧烈震颤,一股无形的鼓声自内而外轰然炸开!
这一声没有发出任何实际的声响,却是一道纯粹的意志冲击,直接贯穿了整个大殿。
那些蠕动的嘴、那些低语的脸,在这一瞬间全部僵直,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扼住了喉咙。
就是现在!
我趁此间隙,咬破指尖,以血为墨,在身前的空气中迅速画出爷爷笔记中最隐秘、也是最关键的一道符印:“心火不灭,道灯长明!”
符印成形的刹那,大殿最深处的角落里,一盏积满了厚厚灰尘的古老油灯,竟无风自燃。
昏黄的灯火摇曳不定,在光影中,缓缓浮现出一个年轻男子的身影。
他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旧道袍,面容清癯,眉眼间与我有七分相似,正是爷爷年轻时的模样。
他的嘴唇没有动,但一个清晰无比的声音,却直接在我心中响起:“想破这牢?先回答三问——谁准你说?谁愿听你?你说完后,谁替你扛后果?”
话音刚落,灯火骤然熄灭,整座大殿开始剧烈震颤。
那口倒悬的无舌铜钟缓缓转动,露出了它从未示人的背面,上面竟也铭刻着一行大字:“言核三问已启,应答者方可登‘天语台’。”
可就在这时,身旁的韩九娘却像是看到了什么极度恐怖的景象,踉跄着后退一步,指着我身后,声音嘶哑地惊呼。
我猛地回头,顺着她的指引望向殿外那根石柱——那道被利器削去名字的深痕之上,此刻竟像是被无形的刻刀重新描摹,“顾昭阳”三个字正散发着淡淡的金光,缓缓浮现!
而在名字下方,一个日期赫然在列:“一九三七年,七月七日。”
那正是爷爷决然下山,一去不回的当天!
几乎是同一时间,我胸口的玉佩猛地闪烁起刺目的猩红警告,一行冰冷的文字灼烧着我的意识:“侦测到时间悖论波动——有人篡改了历史铭刻!”
篡改历史?
我死死盯着石柱上那个熟悉又陌生的签名,再抬头望向那幽深得仿佛能吞噬一切的殿顶,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天灵盖。
我下意识地喃喃自语:“爷爷……是你在这里等我,还是……他们在冒充你?”
话音未落,一阵阴风凭空卷起,吹散了那盏熄灭油灯的最后一缕青烟和灯灰。
万籁俱寂中,唯有我胸口玉佩里的那颗心脏,那属于阿福的鼓点,在一下,又一下地,变得比之前任何时候都更加沉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