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胸腔里的每一次搏动,都仿佛在回应着这片古老地脉的苏醒。
真言的力量顺着我的手臂灌入鼓槌,再由鼓槌传递至石碑。
嗡的一声,那块如同万年玄铁的“断音诏”碑体,表面的漆黑如潮水般褪去,露出底下流光溢彩的灿烂金色,仿佛初升的太阳被囚禁在了这方寸之间。
紧接着,环绕石室的九根石柱上,那原本幽蓝色的火焰猛地一窜,逐一爆开,化作了九团熊熊燃烧的赤红烈焰。
异变并未就此停止。
嗒,嗒嗒,嗒……
一阵密集到令人头皮发麻的脚步声,从四面八方响起。
那声音并非来自唯一的通道,而是穿透了石壁,从岩层深处传来,仿佛有千军万马正在地底集结。
可我环顾四周,除了我和韩九娘,整个石室空无一人。
“是谁?”韩九娘反手握住匕首,背靠着我,警惕地扫视着每一寸阴影。
我却慢慢摇了摇头,心脏反而沉静下来。
这些人没有实体,他们是声音,是意志,是百年前埋骨于此的守脉者英魂。
他们被真言的律动惊醒,循着这熟悉又陌生的鼓点,从沉眠中归来。
下一秒,那九簇赤红的火焰扭曲变形,每一簇火焰里都传来一个截然不同的声音,无数意念瞬间化作一道精神洪流,不分青红皂白地狠狠撞进了我的识海!
“这是……第七代掌门的气息!他终于找到传人了?”一个苍老而激动的声音在我左脑轰鸣。
“不对!他手里的鼓槌……我认得那上面的桃花烙印,那是小桃的遗物!这孩子是谁?小桃的后人吗?”一个尖细的女声在我右脑哭喊,带着无尽的悲伤与怀念。
“别管他是谁了!快问他!北边的‘伪神’是不是已经挣脱了封印?它是不是已经吞了三条龙脉?”一个暴躁如雷的男声,带着血与火的气息,几乎要将我的灵魂撕裂。
质问、叹息、哭喊、咆哮……上百道残存的意念交织在一起,像无数根烧红的钢针,疯狂穿刺我的大脑。
我的太阳穴突突直跳,眼前金星乱冒,仿佛下一刻就要七窍流血而亡。
不行,我不能被这股洪流冲垮!
我强忍着那股灵魂被撕扯的剧痛,牙关咬得咯咯作响,左手猛地加大了敲击鼓面的力道。
咚!咚!咚!
鼓声不再是简单的节拍,而是我意志的延伸,是我用来对抗这片混乱识海的唯一坐标。
我将所有心神都凝聚在鼓点的起落之间,用这最纯粹的律动,硬生生在混乱的意念风暴中开辟出了一片属于自己的宁静之地。
“各位前辈!”我顶着巨大的压力,一字一句地开口,声音通过鼓声的共鸣传遍整个石室,“我不是来求你们庇护的。”
我的话音刚落,那狂暴的精神冲击骤然一滞。
我深吸一口气,继续说道:“我是来请你们投票的——要不要把我们脚下埋了整整一百年的真相,说给外面的人听?”
一言既出,满室死寂。连火焰的跳动都仿佛凝固了。
良久,先前那个苍老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丝疲惫与审慎:“孩子,你说你能将真言的力量扩散出去……可你想过没有,万一百姓听了真相,信念崩溃,那该如何收场?我们守了一辈子,守的从来都不是秘密,是希望。”
“希望?”我冷笑一声,声音里透出毫不掩饰的锋芒,“如果希望必须建立在谎言之上,那不过是哄孩子的糖,一戳就破!前辈,我爷爷当年没来得及说完的话,今天,我替他说完!”
我猛地抬高音量,每一个字都如同重锤,狠狠敲在那些沉睡的灵魂之上:“当年你们耗尽心血封印的,根本不只是那个所谓的‘伪神’!还有一份被你们一同埋葬的,由当时朝廷权贵与东瀛邪修私下签订的卖国契约!这份耻辱,这份背叛,凭什么要由我们的后代,继续替那些卖国贼瞒着?”
九柱火焰同时暴涨三尺,烈焰翻腾,如同九颗被激怒的心脏在剧烈跳动。
嘈杂的争论声再次响起,但这一次,不再是针对我,而是他们内部产生了剧烈的动摇。
就在这关键时刻,一直沉默的韩九娘突然上前一步,没有丝毫犹豫,将手中的精钢匕首狠狠插入地面的一道裂缝之中,刀柄嗡嗡作响。
她抬起头,目光灼灼地望着那些跳动的火焰,声音清冽如冰:“我不知道什么大局,也不知道什么希望。我只知道,我祖父当年死在驼铃关,临终前对传令兵只说了四个字——‘别让他们赢’。”
她顿了顿,每一个字都掷地有声:“我不知道‘他们’是谁一次死在敌人刀下,一次死在自己心里。”
此言如平地惊雷,振聋发聩。
满室的争论戛然而止。
九根石柱上的火焰齐齐向上喷涌,瞬间拉长,在半空中化作了九道看不清面容的雄伟人形光影。
他们身上散发出的气息,或苍凉,或霸道,或温润,却无一不带着顶天立地般的决绝。
“守脉人,第六代,张道陵,准予。”
“守脉人,第七代,尉迟恭,准予。”
九道光影依次报出自己的姓名与职守,最后,九个声音汇成一股洪流,庄严宣告:“准予开启‘遗志共览’权限,时限一炷香!”
话音落下的瞬间,我们面前那面金色的“断音诏”石碑背面,光芒流转,应声浮现出一幅立体的山川舆图。
图上,三道贯穿南北的龙脉清晰可见,其中三处节点已经被浓郁的黑气侵蚀,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向外扩散。
而在舆图的最北端,北平紫禁城的正下方,一个散发着微弱金光的点,标注着唯一可行的破局路径——归墟井。
就在地图显现的一刹那,一股阴寒刺骨的气息仿佛跨越了千里之遥,自那归墟井的方向猛然袭来!
我腰间的爷爷留下的玉佩瞬间红光狂闪,发出灼人的高温,一道急促的意念钻入我的脑海:“警告!侦测到‘伪言祖灵’正在进行跨域寄生,目标:你此刻与守脉者形成的精神链接!”
我心中一凛,原来敌人早就锁定了这里的仪式波动!
它这是想趁着我与众位前辈英魂神识相连、心防大开之际,直接顺着这条精神高速公路冲进来,污染我的记忆核心,将我变成它的傀儡!
千钧一发之际,我猛然想起爷爷笔记里一处用朱笔画了三个圈的偏方:“真疯子不怕鬼,怕的是装疯卖傻的。鬼神之流,善用人之七情六欲,尤喜恐惧与愤怒,唯独不解纯粹的癫狂。”
电光火石之间,我做出了一个让韩九娘都目瞪口呆的举动。
我猛地撕开自己的上衣,抓起地上被震落的一捧石灰与骨灰,胡乱地抹在自己脸上,随即张开双臂,放声大笑起来。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我一边像个疯子一样绕着石碑手舞足蹈,一边用五音不全的调子胡乱吟唱起小时候爷爷教我的童谣:“小鼓咚咚响,阿爷不上当,狐狸变和尚,庙里没米缸,骗不了我家小姑娘!”
这种毫无逻辑、纯粹荒诞的情绪宣泄,就像一堵看不见的墙,瞬间扰乱了那股阴寒气息的入侵节奏。
它习惯了操控条理清晰的恐惧、愤怒或贪婪,却完全无法解析和同化这种纯粹的、毫无目的的“疯癫”。
那股试图钻入我脑海的阴寒力量,就像一个准备精准狙击的刺客,却发现目标突然开始满地打滚,完全找不到下手的逻辑基点。
仅仅僵持了不到两秒,那股精神链接被我这荒诞的壁垒硬生生挤断,敌意如潮水般退去。
我脸上的狂笑瞬间收敛,长长地吐出一口浊气,腿一软,差点跪倒在地。
与此同时,半空中的香影也燃烧到了尽头。
九道人形光影渐渐变得暗淡,临别之际,那位曾质疑我的老道声音悠悠传来,带着一丝欣慰:“孩子,记住,道统不在山上,也不在碑里。它在每一个愿意替死者说话的人嘴里。”
光影彻底消散。
地宫再次发出一阵沉闷的巨响,我们来时的那条通道轰然封闭。
唯有石碑底部,裂开一道暗格,一枚古朴的青铜钥匙缓缓滑了出来。
钥匙上刻着一行奇特的铭文,不属于我所知的任何一种文字,但它的意思却直接映入了我的脑海:“开井者,必先自聋七日。”
我收起钥匙,转身望向始终保持沉默,眼神却无比坚定的韩九娘:“接下来,我们要去北平。路上,你可能会听到很多我不想说,却不得不说的事。等到了紫禁城,我可能会突然……说不出话来。”
我看着她的眼睛,郑重地说道:“到时候,请你替我说话。”
韩九娘沉默了片刻,她没有问为什么,只是默默地将手中即将燃尽的火把熄灭,从行囊里取出一盏防风的油灯点亮,递到我面前。
昏黄的灯光下,她的侧脸轮廓分明。
“我不善言辞,”她淡淡地说,“但该砍的东西,我手上从不含糊。”
灯光驱散了周围的黑暗,也照亮了石碑后方另一条更加幽深、向下倾斜的隧道。
隧道的尽头一片漆黑,只有隐隐约约的水滴声传来,一滴,一滴,像是有人在不知疲倦地,敲打着一口沉没在水底的古老大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