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百上千枚言魄铃,像被无形丝线吊起的灯笼,每一颗都散发着微弱却又刺骨的光。
无数声音在我脑海中交织冲撞,汇成一片混沌的洪流。
“冲啊!”是年轻的怒吼,带着撕裂空气的决绝。
“别管我!”是濒死的嘱托,沉重得像祁连山的积雪。
“告诉俺娘,孩儿没丢脸!”是带着哭腔的沙哑,却比任何豪言壮语都更加坚硬。
可就在这些金石之声的缝隙里,一股阴冷的毒流悄然渗入。
“投降吧……打不过的……”那声音带着诡异的诱惑力,像是魔鬼在耳边的低语,精准地刺向人心最柔软、最疲惫的角落。
这就是敌人的阳谋,一个无法用蛮力破解的诛心之阵。
若我强行以神识震碎所有言魄铃,那被篡改的假音将与英烈的真言一同炸响,在所有接收到信号的国人心中种下怀疑与恐惧的种子,其后果,比一场正面战场的溃败还要可怕。
可若我迟疑,任由这真假混杂的靡靡之音扩散,那股潜藏在昆仑龙脉之下的血色煞气便会趁虚而入,彻底贯通这道最后的防线,祖庭危矣!
韩九娘的脸在铃铛的微光下显得异常苍白,她反手握住腰间的匕首,刀柄上的红绳在她指间绷得笔直。
“要不……一起炸了它?”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同归于尽的狠厉,“用我们的神魂之力,把这些声音全都净化掉,一个不留。”
我摇了摇头,目光扫过那些明明灭灭的铃铛,仿佛能看到一张张年轻而决绝的脸。
“不,”我沉声说道,“死人的话,不该由活人替他们删。”
我俯下身,从怀中摸出一个小小的布包。
打开它,里面是已经被熔炼成一团的阿福铜牌残渣,在江水中淬炼过后,它带着一丝冰冷的肃杀之气。
我毫不犹豫地咬破指尖,滚烫的鲜血滴落在铜渣上,发出一阵“滋滋”的轻响。
以血为墨,以铜为引,我在脚下的黄沙上迅速勾勒出一幅繁复而古老的阵图。
这是“回声叠印阵”,爷爷的笔记中,只在最不起眼的页边角落里有几句潦草的批注:“真言不灭,唯诚可续。”这个阵法从不辨别真伪,它的原理只有一个——以施术者为桥,让千里之外的每一个听者,用他们自己的心,去“重写”他们听到的遗言。
我不是法官,无法裁定这些声音的真假。
但天下人心,是最好的校准器,是衡量正义最精准的天平。
阵法绘成,血色的纹路在沙地上散发出微光。
我深吸一口气,一步跃入阵心,将那面陪伴我多年的通灵鼓高高举起,置于头顶。
刹那间,我的神识与大阵融为一体,仿佛化身成一座横跨神州的信号塔。
“想听真话的,现在开始——用心听!”
我的声音不是吼出来的,而是通过阵法与鼓声,直接震荡在每一个与这条龙脉气运相连的国人心中。
鼓声如涟漪般荡开,无视了空间的阻隔。
千里之外,江城武汉,一个刚刚结束了一天劳作的工人正端着饭碗,听到这声音,他的筷子停在了半空。
古都西安,一个满身尘土的救援队员正要扶起担架上的伤员,他的动作猛然一滞。
河西兰州,一个母亲正紧紧搂着自己受惊的孩子,她的眼神瞬间变得无比专注。
工厂里,田埂上,防空洞中,无数人在此刻抬起了头。
他们或许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那句“用心听”仿佛一道号令,让他们不约而同地屏住了呼吸。
“我们听着呢。”一个微弱的念头,在西安的废墟中升起。
“听着呢!”另一个声音,在武汉的江边响起。
“听着……”
“听着!”
刹那间,成千上万,乃至数百万人的心念,通过无形的信念网络,汇聚到了祁连山脉的这片荒漠之上。
奇迹,就在此刻发生。
悬浮在半空中的言魄铃开始剧烈震颤。
那些虚假的“投降语”,在百万心念汇聚而成的“真言场”中,像是暴露在阳光下的冰雪。
它们开始扭曲,变形,发出刺耳的尖啸,每一个音节都在被无形的力量撕扯、碾碎,最终化为虚无。
而那些真实的遗言,却在这股力量的加持下,变得前所未有的清晰、洪亮!
“给咱家争口气!”一声嘶吼,穿透了虚空,清晰地回响在冀州平原的一座农家小院里。
一个正在抹泪的老农猛地抬起头,浑浊的双眼爆发出惊人的光亮。
他听出来了,那是他独子的声音!
他仿佛看到了儿子浑身是血,却依旧挺直脊梁冲锋的模样。
老汉一巴掌拍在桌上,桌上的粗瓷碗被震得跳了起来。
他对着空无一人的院子,用尽全身力气大喊:“你说得对!爹还在挺着!咱家没孬种!”
这一声发自肺腑的回应,顺着那条看不见的信念之线,如一道惊雷逆冲回祁连山口!
半空中,那枚承载着他儿子最后执念的言魄铃,光芒大盛,随即“轰”的一声,轰然炸裂!
它没有化为碎片,而是化作漫天飞舞的金色粉末,如一场温暖的雨,缓缓洒落。
一个,两个,三个……
一个接一个被篡改的声音,在万众一心的审判下节节崩溃。
而每一句真实的遗言,在得到亲人、同胞的回应后,都心满意足地化作金光,魂归故里。
整个天空,仿佛上演着一场盛大而悲壮的告别。
我胸口的玉佩微微发烫,上面一行数字飞速跳动:全国同步共鸣人数,一百七十三万……两百四十五万……突破三百万!
由这磅礴信念汇聚而成的“真言场”,其强度早已超越了寻常化神境的极限,隐隐有了一种言出法随的威势。
就在此时,所有子铃都已经尘埃落定,唯有最中央那枚体积最大的母铃,突然发出剧烈的震颤。
一道虚幻的残影从中浮现出来,身形挺拔,眉眼依稀是我熟悉的模样——陆九渊师兄。
他的嘴唇在无声地开合,脸上没有痛苦,只有一种如释重负的平静。
我立刻集中全部神识,捕捉他唇语的轨迹。
一字一句,清晰地烙印在我的脑海里。
“铃毁后,去敦煌莫高窟,第23窟。碑底有爷爷留下的‘断音诏’——他说,若有一天,国家要靠谎言续命,宁可让它聋,也不能让它瞎。”
我心头巨震!
断音诏?
爷爷留下的?
还没等我细想这句话背后那令人不寒而栗的深意,整片沙漠猛然下陷了三尺!
仿佛有什么古老的机关被触发了,我们脚下的黄沙如流水般向四周退去,露出一条深不见底,通往地底的石制阶梯。
阶梯两侧的石壁上,刻满了密密麻麻的手印,每一个手印都苍劲有力,透着一股百折不挠的坚毅。
这是历代守脉者的印记。
而在阶梯的最下方,最后一个手印旁边,赫然刻着一个我再熟悉不过的签名与日期:
陈平安,1937年7月6日。
那正是爷爷离开昆仑,下山入世的前一天。
韩九娘不知从哪摸出一根火把,“擦”的一声点燃,递到我面前。
跳动的火焰映着她坚定的脸庞:“下面,才是真正的战场。”
我接过火把,温热的触感从掌心传来。
身后,最后一枚母铃也完成了它的使命,悄然落地,在石阶上轻轻一滚,发出“叮”的一声脆响。
那声音,像极了当年在道观里,小桃第一次拿起鼓槌,笨拙地敲响通灵鼓的声音。
我迈开脚步,踏上了通往深渊的第一级台阶,火光将我的影子拉得很长。
“师兄,你听见了吗?”我低声自语,声音被风吹散在无边的夜色里,“这次,轮到我们——替你们说话了。”
火光渐渐被黑暗吞没,我和韩九娘的身影消失在阶梯的尽头。
而在那无尽的幽暗深处,隐约传来一声沉重到令人心悸的轰鸣,仿佛一扇尘封了千百年的青铜巨门,正在缓缓开启。
巨门之上,似乎雕刻着十二幅形态各异的古老浮雕,在火光的摇曳中,宛如活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