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黑衣祭司的算计,如同这江面上无形的暗流,看似平静,实则杀机暗藏。
魂魄易渡,可数百年来沉淀在这片土地上的怨与恨,却如盐融入水,早已无分彼此。
此后七日,桃花渡再无一人暴毙,疫症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生生扼住。
然而,一种新的恐惧却在暗夜里悄然滋长。
那十余个曾被盐魂附体的村民,每至深夜,便会从梦中惊醒,撕心裂肺地嘶吼着同一句话:“还我盐魂!还我盐魂!”那声音凄厉如鬼泣,让整个村子都笼罩在一片阴霾之下。
王掌柜的安神汤药一碗碗地灌下去,却如泥牛入海,不起半点波澜。
短短几天,他急得须发皆白,整日唉声叹气,见了我便是一个劲地作揖:“小道长,这可如何是好?这……这比瘟疫还折磨人啊!”
我没有答话,只是独自静坐在祠堂之内。
冰冷的玉佩贴在胸口,我闭目凝神,心神沉入那部《外丹补遗》之中。
一页页翻过,当看到一篇论述“心魔”的杂记时,我猛地睁开了眼。
一行祖师的朱红批注,字迹潦草却力透纸背,如惊雷般在我脑海中炸响:“疾由心生者,药石难攻;怨附体者,须以意导。”
我瞬间醍醐灌顶!
没错,那些盐工的亡魂虽已被我渡走,可他们那份深入骨髓的执念,那份对“盐魂”——也就是他们毕生所求的血汗钱,那份活下去的希望——的怨念,却早已在附体之时,如同最恶毒的种子,深深扎根在了那些村民的心里。
这是一种心病,一种由怨念催生的梦魇,寻常汤药如何能除?
心病,还须心药医。而我,便要炼出这味独一无二的心药!
“王掌柜!”我推门而出,目光灼灼,“速速为我备齐黄芪、茯神、远志三味安神主药,再寻些上好的朱砂与无根水来!”
王掌柜见我神情笃定,精神一振,连忙点头哈腰地去了。
我则转身回到祠堂,从那只已空无一物的魂引瓮底,小心翼翼地捻起几粒洁白晶莹的盐粒。
这是当日净化时留下的,未曾被怨气污染分毫的“原罪之盐”,它们承载着那些盐工最初、最纯粹的记忆与冤屈。
月上中天,清辉遍地。
我于祠堂前的空地上设下法坛,以随身罗盘定住乾坤方位,脚踩罡步,迅速布下一个“七星安魂阵”。
阿福和老艄公手持桃木剑,神情紧张地守在外围,替我护法。
一切准备就绪,我深吸一口气,左手捏符,右手并指如剑,划破自己右腕。
殷红的血珠滴落进石制的药臼中,与那些药材和盐粒混在一处。
我举起药杵,开始缓缓捣动。
每捣一下,口中便低声诵念一段往生咒。
这咒语不再是为亡魂超度,而是为生者安魂。
起初并无异状,可随着我的咒语越来越快,腕上鲜血越滴越多,药臼中的药汁竟渐渐泛起一层淡淡的、柔和的金色光泽。
守在阵外的阿福和老艄公骇然对视,他们分明听到,寂静的夜空中,仿佛有无数稚嫩的童声在低声吟唱着一首闻所未闻的镇魂歌谣,那歌声空灵而悲悯,令人闻之落泪。
一个时辰后,药汁尽数化作金泥。
我将其搓成指甲盖大小的药丸,首剂丹药炼成!
第一个服药的,是一个总在梦中被江水淹没、不断挣扎呼救的小童。
药丸入口即化,他很快便沉沉睡去。
到了子时,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那孩子猛地从床上坐起,双目紧闭,口中却清晰地喃喃自语:“姐姐……水好冷……你,你走啦?”
他身旁的母亲吓得魂飞魄散,刚要扑上去,却被我伸手拦住。
只见那孩子说完这句话,脸上痛苦挣扎的神情竟缓缓舒展开来,嘴角甚至还微微向上翘了一下,随后便安然躺下,发出了均匀的鼾声,一夜无梦。
第二天清晨,孩子醒来,揉着眼睛对他母亲说的第一句话是:“娘,我做了个好长的梦。我梦见我不是你的娃,我是个挑盐的叔叔,在一个下大雪的晚上,滑倒摔死在山道上了。后来,有个看不清脸的大哥哥,给我喝了一碗热汤,还摸着我的头说……说,‘你的苦,有人记着’。”
我站在一旁,听得心头剧震。
我明白了,这药,根本不是在驱邪,而是在疗心!
它让那些被怨念纠缠的生者,在梦中亲历了亡魂的苦难,并在最后给予他们一个最温暖的慰藉——你的苦,我看到了,我记着了。
这是一种承认,一种和解。
消息不胫而走,如同一阵风吹遍了十里八乡。
无数被怪病、梦魇折磨得不成人形的病人,都被家人用木板车、独轮舟送到了桃花渡。
我在村口搭起一个简陋的草棚,每日开炉炼丹,来者不拒。
我给这药丸取了个名字,叫“记苦丹”。
服下记苦丹的人,无一例外都会做同一个梦。
梦里是一条看不到尽头的盐道,无数衣衫褴褛、面黄肌瘦的盐工背着沉重的盐包,麻木地向前挪动。
在队伍的尽头,有一个模糊的身影会回过头,对着他们,也对着做梦的人,轻轻点了点头。
然后,那身影便带着所有的盐工,一同走进了前方一片温暖柔和的光芒之中。
一个双目失明的老妇人,在听完儿子的描述后,竟颤巍抖抖地跪倒在地,冲着我的草棚号啕大哭,磕头不止:“那是我男人啊!是我男人!三十年前他说出去跑一趟盐运就回来,结果就再也没了音讯……原来,原来是死在了路上……谢谢道长,谢谢道长!让他走了个明白,也让我……让我等了个明白!”
看着这一幕幕悲欢,我心中五味杂陈。我渡的不是魂,而是人心。
最后一炉记苦丹炼成的那晚,我遣散了众人,独自一人来到江边。
月光如水银泻地,静静地洒在江面上。
我刚坐下,便见身前的江水忽然荡开一圈圈轻柔的涟漪。
一个半透明的小小身影,提着一盏昏黄的灯笼,从水汽中缓缓浮现。
是小盐豆。
她没有说话,只是对着我甜甜一笑,然后退到一旁,对我招了招手。
在她身后,数十个模糊不清的人影悄然列队而出,正是那些长眠于此的盐工亡魂。
他们立在水面之上,对着我所在的方向,齐齐躬身,行了一个无声却无比郑重的大礼。
礼毕,他们转身,跟在提灯的小盐豆身后,化作点点星光,升上夜空,最终彻底消散于无垠的黑暗之中。
这一次,是真的走了。
我仰头望着星空,长长地吁出一口气。
胸口那枚冰冷的玉佩,此刻竟随着我的呼吸,开始同步地微微起伏,仿佛一块寒冰,终于开始学会与我共感,拥有了属于我的温度。
就在这时,远处通往渡口的山道上,传来一阵清脆的马蹄声。
一辆精致的马车不疾不徐地驶来,停在了不远处。
车帘被一只纤纤玉手掀开一角,露出一张虽有风尘之色却依旧清丽脱俗的年轻女子的脸。
她的手中,赫然握着一份《申报》,头版头条的标题,用醒目的大号黑体字印着——“沪上当红歌伶小桃义演募捐,救助江浙水患灾民”。
我看着那张熟悉的脸,不由得轻笑出声:“你倒是跑得快。”
话音刚落,胸口的玉佩毫无征兆地猛然发烫,一股清晰无比的指引之意直冲我的脑海,它所指向的方向,正是南方——那个灯红酒绿、风云际会的上海。
我缓缓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尘土,知道在这桃花渡的日子,已经结束了。
新的风暴,似乎早已在远方为我准备妥当。
启程之前,还有些事情需要交代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