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未时,我正蹲在药铺后堂给王掌柜新收的野山参贴养气符,外头突然传来砸门声。
“顾道长!
顾道长!“是老艄公的破锣嗓子,混着江风里的腥气撞进来。
我掀开门帘,见他浑身湿透,裤脚还滴着黑水,手里攥着半块油布包,“海河又翻船了!
跟上个月那起子一样,死的人手腕上全是针孔,嘴里直念’还我盐魂‘!“
王掌柜的算盘“啪嗒”掉在地上。
我接过油布包时,老艄公的手指抖得像筛糠,指甲缝里全是河底的淤泥:“我...我捞起具尸首,他怀里揣着这包盐。
道长您看看,是不是那邪祟又出来作妖了?“
药铺的阳光落在粗盐上,颗粒泛着浑浊的灰。
我指尖蘸了点清水弹上去,盐粒“嘶”地冒起青烟——不是普通阴毒,是怨气裹着药粉的混种。
“带我去江边。”我把拂尘往腰间一系,老艄公的裤脚还在滴水,在青石板上拖出条蜿蜒的水痕。
江滩上围了七八个村民,用草席盖着具尸体。
我蹲下去掀开草席角,死者是个二十来岁的后生,手腕上密密麻麻的针孔呈放射状,皮肤泛着不自然的青灰。
我捏着他手腕掐了个指诀,阴气顺着血脉往上窜,像条冰蛇直钻到我肘弯——这不是厉鬼索命,倒像是有人刻意往活人身体里灌怨气。
“道长,您看!”人群里挤进来个小媳妇,举着个破碗,“我家男人昨儿喝了点河水,半夜就喊‘盐船压得我喘不过气’,今早就...就...”她突然捂住嘴,眼泪砸在碗沿。
老艄公把半袋盐塞到我手里:“这是从沉船底下摸的,我琢磨着...许是跟盐有关?”
我把盐粒倒在掌心,乾坤玉佩突然发烫。
贴着心口的玉佩里,那座青铜香炉“嗡”地转了半圈,盐粒表面浮起幽蓝纹路——是致幻药粉和怨念残魂绞在一起的邪物。
爷爷说过,这种手法叫“怨毒双浸”,既让人疯癫,又能拿活人怨气养邪。
“夜里我去河底看看。”我把盐收进乾坤袋,抬头时看见江对岸的柳树梢在晃,日头已经偏西了。
老艄公的船桨在水面划出银线时,月亮刚爬上城墙。
我脱了道袍塞进船底,只穿中衣系紧腰带,玉佩贴在胸口发烫,像个小太阳。
“道长,这河底下邪性得很。”老艄公攥着船绳的手青筋直跳,“上个月翻船那晚,我听见水下有敲梆子声,跟从前盐工过秤时敲的一样。”
“您在船上等。”我拍了拍他手背,指尖附上道清符,“若有动静,烧了这符。”
河水漫过头顶的瞬间,凉意顺着七窍往骨头缝里钻。
我掐着避水诀往下沉,玉佩发出的青光在水下晕开,照见河底的泥沙里散着碎瓷片、断桨,还有几截锈迹斑斑的铁链。
越往下水压越大,我耳膜生疼,神识突然开始恍惚。
无数细弱的哀嚎往耳朵里钻,像有千个人同时在说“疼”“咸”“还我盐”。
我咬着舌尖逼自己清醒,玉佩突然剧烈震颤,指向河底最深处——那里浮着团幽蓝的光,像是艘船的轮廓。
等看清那船的模样,我后颈的汗毛全竖起来了。
那哪是普通沉船?
整艘船是用结晶盐块砌的,窗棂雕着锁链和枷锁,船身密密麻麻刻着名字,每个名字上都有指甲抓过的痕迹。
月光透过水面照下来,盐晶折射出无数光斑,在船身上投出影影绰绰的人脸。
我踩着河底的泥沙靠近,避水诀突然一滞,水压猛地加重,像是有双手在往下按我肩膀。
盐船的舱门“吱呀”一声开了,里面飘出股浓重的咸腥气,混着血锈味。
“百年来,朝廷征盐税,官商吞民脂,谁问过我们这些挑盐爬山摔死在崖底的人?”
冰冷的声音从舱内传来。
我贴着船身侧耳,那声音像浸在盐水里泡了百年,每个字都带着刺骨的怨:“今日,我要天下人都尝这口咸苦!”
我摸出三张定身符捏在指缝里,借着盐晶的反光往舱里看——中央祭坛上摆着个黑陶瓮,瓮口飘着缕血线,正滴进瓮里。
黑衣祭司的后背对着我,他脚下跪着个浑身是血的船员,而楚寒舟就站在祭司身后,白袍在水下纹丝不动,眼睛像两口深潭,没有半分情绪。
“你懂什么公平?!”
楚寒舟突然转身,我慌忙闪进侧舱。
盐晶墙面映出他的影子,比月光还冷。
我摸到怀里的《太虚引灵诀》残卷,爷爷说这是祖师渡化冤魂的法子,得用心头血引。
咬破指尖的瞬间,血腥味在嘴里炸开。
我在地上画出安魂北斗阵,每一步都踩着星位,嘴里念着往生咒:“魂归后土,魄返玄冥,业火不侵,怨气清零——”
盐墙上的人脸突然安静下来,有几个淡了下去,化作光点往阵里钻。
楚寒舟的影子在墙上扭曲起来,他猛地掀翻祭坛:“你要阻我?
这些苦魂等了百年,凭什么你说散就散?!“
黑陶瓮“哐当”砸在地上,血水混着黑沙涌出来。
我看见舱底堆着半人高的盐结晶,每块结晶里都封着张痛苦的脸——那是“苦魂结晶”,攒够一百块就能引动河底怨气,让整座城的人疯癫。
“来不及了!”我咬破舌尖,鲜血溅在玉佩上。
青铜香炉疯狂旋转,玉佩突然发出刺目白光,整艘盐船剧烈震颤。
怨气像黑潮倒灌进玉佩,我浑身经脉疼得像被冰针扎,膝盖一软跪在地上,可手始终举着玉佩。
“咔嚓——”
玉佩裂开道细纹,寒气顺着裂缝钻出来。
整段海河的水面突然结出冰莲,转瞬又融化。
我瘫在船底,听见头顶传来稚嫩的童音:“神仙哥哥...谢谢你找到我。”
抬头时,小盐豆的魂影站在舱门口,她穿着我上次见时的红肚兜,发辫上还沾着河草。
她冲我笑了笑,像片轻云似的散了。
等我被老艄公捞上船时,天已经蒙蒙亮。
海河上飘着碎盐晶,像下了场细雪。
我攥着裂开的玉佩往浅滩看,隐约看见个人影趴在石头上,白袍被河水泡得透湿——是楚寒舟。
他的手指动了动,我刚要过去,老艄公突然拽住我:“道长!
您看那船!“
回头时,盐船正在崩塌。
大块的盐晶掉进河里,“滋滋”冒着青烟。
我望着楚寒舟的方向,他的后背随着呼吸起伏,可始终没再动。
风掀起我的湿中衣,玉佩在掌心里凉得刺骨。
我摸出张醒神符拍在自己额头上,听见江对岸传来敲梆子的声音——像是盐工过秤的号子,又像是某种警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