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周醒来时,发现自己被安置在扁鹊丹室中唯一的那张石榻上。身上盖着一件带着淡淡药草气息的外袍——是扁鹊常穿的那件深青色布衣。
丹室内弥漫着一种前所未有的清冽药香,青铜鼎中的火焰不再是幽蓝色,而是温暖的橙黄。阳光透过半开的石门斜斜地洒进来,在石地上投下一道金色的光带。
他微微动了动,发现手腕上的伤口已被妥善包扎。细白的布条缠绕得一丝不苟,边缘还渗着一点淡青色的药膏痕迹。
别动。
低沉的声音从身侧传来。扁鹊坐在石榻边的矮凳上,左手缠着厚厚的绷带,右手正握着一只药钵研磨。阳光落在他半边侧脸上,将那些常年不见天日的苍白都镀上一层暖色。
庄周眨了眨眼,突然发现扁鹊的发间多了几缕银丝。那些新生的白发夹杂在灰发间,像是经历了一场风霜。
子越的头发...
他下意识伸手,却在半途被捉住了手腕。扁鹊的掌心带着薄茧,温度比他记忆中要暖得多。
毒入膏肓的后遗症罢了。扁鹊语气平淡,却轻轻将他的手腕放回被中,倒是你...
研磨的动作停了下来。那双总是冷静自持的眼睛里泛起波澜,像是寒潭被春风拂过。
失血过多还敢乱动。
庄周忽然笑起来。他微微撑起身子,宽大的衣领滑落,露出锁骨处还未完全消退的淡金色纹路。
可是子越的血...他歪着头,睡意朦胧的眼里盛着细碎的光,现在也流在我身体里呀。
空气突然凝固。扁鹊手中的药杵一声掉进钵里。
那日他为庄周解毒时,确实...将自己的血混入药中。这件事他从未提起,庄周更不该知道——
我看见了。庄周指了指停在自己指尖的紫蝶,它告诉我的。
蝴蝶轻盈地飞起,落在扁鹊肩头。蝶翼上淡金色的纹路与阳光交融,映得他冷峻的轮廓都柔和了几分。
扁鹊突然伸手扣住庄周的后颈。力道很轻,却带着不容拒绝的强势。他的拇指摩挲着对方颈侧淡去的毒纹,声音沙哑:
以后不准...
不准再那样解开衣襟。
庄周怔了怔,随即笑弯了眼睛。他顺势向前倾身,额头轻轻抵住扁鹊的肩。
那子越要记得按时用膳。带着睡意的声音闷在衣料里,不然我会掀开石门来送饭的。
扁鹊的手僵在半空,最终缓缓落在庄周发间。指尖穿过柔软的发丝,触到那个小小的发旋。
...随你。
阳光渐渐西斜,将两人的影子投在石壁上,交融成一片模糊的暖色。紫蝶停在他们交叠的衣角上,翅膀轻轻开合,如同一个温柔的呼吸。
门外传来弟子们下学的喧闹声,春日的风裹挟着花香溜进来,悄悄吹散了丹室里最后一丝药苦气。
暮色渐沉时,庄周在药香中再次醒来。石榻旁不知何时多了一盏素纱宫灯,暖黄的光晕温柔地笼罩着这一方天地。他眨了眨眼,发现身上除了那件深青色外袍,还多了一条薄毯。
醒了?
扁鹊的声音从斜后方传来。庄周转头,看见他正站在药架前整理药材。左手依旧缠着绷带,但动作已比白日里流畅许多。暖光为他冷硬的轮廓镀上一层柔和的边缘,连带着那些新添的白发也染上了蜂蜜般的色泽。
嗯...庄周慢吞吞地支起身子,薄毯滑落腰间,什么时辰了?
戌时三刻。
庄周突然瞪大眼睛:你竟然记得看时辰?
扁鹊手上动作一顿,面无表情地扔过来一个小布包。庄周接住,打开发现是几颗蜜渍梅子,正是他平日里最爱的零嘴。
简短的字句里藏着不容反驳的意味,你气血两虚。
庄周捏起一颗梅子含进嘴里,甜中带酸的滋味在舌尖化开。他满足地眯起眼,突然发现梅子核已经被细心地剔除了。
子越。他含着第二颗梅子,声音含糊,你过来一下。
扁鹊皱眉,却还是放下药匣走近。刚在榻边站定,就被庄周拽住了衣袖。
低头。
做什么?
庄周不答,只是固执地拽着那片衣袖。扁鹊沉默片刻,终于微微俯身——
一颗沾着蜜糖的梅子被喂到唇边。
很甜的。庄周仰着脸,眼里盛着细碎的灯光,尝尝?
扁鹊的喉结动了动。他盯着那颗梅子看了许久,久到庄周举着的手都开始发酸,才终于张口含住。温热的唇瓣不经意擦过指尖,激起一阵细微的战栗。
...太甜。
骗人。庄周笑着收回手,你耳尖都红了。
扁鹊立刻直起身,宽大的衣袖带起一阵微风,将灯焰吹得摇晃起来。他转身要走,却被庄周从身后抱住了手臂。
松手。
不要。庄周把脸贴在他背脊上,
这分明是耍赖。丹室内炉火正旺,连石壁都泛着暖意。但扁鹊还是僵在原地没动,任由身后的人像只树懒似的挂在自己身上。
子越。庄周的声音闷在衣料里,我梦见你了。
...
梦见我们小时候,你被师父罚抄《黄帝内经》,我偷偷帮你写了一半。
扁鹊的脊背微微放松:后来被发现了。
因为我的字太丑了。庄周吃吃地笑,师父说像蝌蚪游水。
一只温热的手突然覆上他环在腰间的手。扁鹊的掌心贴着庄周手腕上的绷带,指尖轻轻摩挲着边缘。
还疼么?
庄周摇摇头,发丝蹭着对方的后背沙沙作响:倒是你的手...他松开怀抱,转到扁鹊面前,小心翼翼地捧起那只缠满绷带的左手,当时一定很疼。
扁鹊垂眸看着庄周低垂的睫毛,忽然用右手抬起他的下巴。拇指抚过那淡色的唇瓣,擦去一点残留的蜜糖。
不及你咳血时万分之一。
这句话说得极轻,却让庄周的眼眶瞬间发热。他抓住扁鹊的右手贴在自己脸颊上,轻轻蹭了蹭那带着药香的掌心。
那以后我们都不要疼了。
扁鹊没有回答,只是低头抵住他的前额。呼吸交融间,庄周闻到他身上苦涩的药香里混入了一丝梅子的甜味。
窗外传来扑簌簌的声响。那只紫蝶不知从何处飞来,翅膀上淡金色的纹路在灯光下流转。它轻盈地落在两人交握的手上,蝶翼开合,洒落几点细碎的光尘。
扁鹊忽然收紧手指,将庄周的手完全包裹在掌心。
睡吧。他声音低沉,我守着。
庄周摇头,拉着他在榻边坐下:一起。见扁鹊皱眉,又补充道:医者不自医,你需要休息。
扁鹊还想说什么,却被庄周用手指按住了嘴唇。
这是医嘱。庄周一本正经地说完,自己先笑起来,眉眼弯成月牙。
最终扁鹊还是妥协了。他靠在石榻外侧,任由庄周像小时候那样蜷在他身边,脑袋枕在他没受伤的右肩上。薄毯盖住两个人,带着彼此交融的气息。
子越。
蝴蝶说它很喜欢你。
扁鹊转头看向停在枕边的紫蝶。小家伙歪着头,触须轻轻颤动,像是在打招呼。他伸出食指,蝴蝶立刻飞上来停驻,翅膀上的金纹明明灭灭。
...我...
后半句低得几乎听不清,但庄周还是听见了。他满足地闭上眼,嘴角噙着笑坠入梦乡。这一次,梦里没有剧毒与疼痛,只有混合着药香与梅子甜味的温暖怀抱。
灯花轻轻爆响,火光摇曳着将两人的剪影投在石壁上,交融成一个完整的形状。窗外星河低垂,春风穿过半开的石门,带着新生草木的气息,温柔地拂过相拥而眠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