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小芳被宣判的第二天一早,李叔便揣着满满一布包烙饼,裹着几件厚实的换洗棉衣上了路——天越来越冷,他特意给李婶和李九明都备了御寒的衣物。
到了县医院,他没绕弯子,直接把陈小芳因连杀两人被判十五年的消息告诉了李婶和李九明母子二人。
李九明听完,只垂着头沉声不语。
李婶见状立刻接话:“九明你看看,她一判就是十五年,你能跟着耗这十五年吗?当初爹娘劝你,是不是为你好?如今你有了供销社这稳定的吃‘皇粮’的工作,啥样的好姑娘娶不着?结了婚生个娃,一家人其乐融融,多舒心啊!你在供销社上班,那里的俊俏姑娘多的是,说不定还能娶个同单位的,爹娘帮你带娃,这样的日子去哪找?你要是真等她,这十五年熬下来,你正是小伙子该成家的年纪,非得把自己憋出病不可!”
一旁的李叔连忙点头附和:“是呢是呢!对了,差点忘了跟你说件事——前阵子村里的王媒婆上门,说隔壁村陈春梅家托她打听你。你在部队那会不就提过喜欢春梅吗?当初人家嫌咱家里没权没势,没答应。现在听说你是救孩子被卡车压断腿的英雄,还有了吃‘皇粮’的工作,装了假肢也能正常走路,陈家两口子特意托王媒婆来问,意思是想让孩子们处处看!”
李婶一听立刻摆手:“不行不行,咱得娶个吃‘皇粮’的!”
李叔叹了口气:“话是这么说,但咱九明这情况摆在这,吃‘皇粮’的姑娘也未必愿意嫁过来啊。王媒婆也说了,春梅这姑娘性子稳、模样周正,是过日子的好手,陈家也是本分人家,错不了。”
李婶听了,顿时没了声响。病房里一时静了下来,李九明始终垂着眸,指尖攥得发白,从头到尾没说一句话。
沉默了半晌,李婶忽然拍了下手:“既然王媒婆也撺掇,我看那陈春梅确实挺不错,九明,咱就应下这门亲事,让王媒婆帮着约个时间,两家人见见面?”
李九明依旧闷不吭声,李叔连忙趁热打铁:“没摇头就是同意了!我这就跟王媒婆说,让她去陈家回话,过两天约在县医院见面,我们也顺便见见陈春梅她爹娘。九明,你年纪也不小了,夜长梦多,免得陈小芳还在村里监外执行,再传出你俩的闲话,耽误了你将来的日子。”
李婶连连点头:“行!你赶紧跟王媒婆说,别拖!”
全程下来,李九明一句话没说。
李叔看他这模样,心里门儿清——他是听了陈小芳的消息在纠结,对陈春梅也动了心,必须趁这股劲儿把事定死,断了他对陈小芳的念想。
他拉着李婶到病房外嘀咕了好一阵,才转身回了村。李婶回到屋里,又软声劝慰了李九明许久,他紧绷的神色才渐渐平复。
约定的日子一到,王媒婆便领着陈春梅和她的爹娘来了县医院。
她的脸上堆着笑,一进门就热络地招呼:“李哥、李嫂,九明啊,我把陈家嫂子、陈大哥还有春梅姑娘给你们带来啦!”
这陈春梅本就是邻村出了名的俊俏姑娘,今儿个特意收拾了一番,愈发显得水灵:柳叶眉下一双杏眼扑闪扑闪,皮肤白皙,手里还拎着个小布包,透着股青涩的腼腆。
李九明当年在部队时就悄悄暗恋她,如今见她站在眼前,耳根悄悄红了。
王媒婆拉着陈母的手往屋里让,笑着打圆场:“陈大哥、陈大嫂,九明这孩子可是咱十里八乡的英雄,当初为了救过马路的孩子,硬生生被卡车压断了腿,这份胆量和担当,打着灯笼都难找!现在又有供销社的铁饭碗,你们春梅嫁过来,保准不受委屈。”
陈父刚在椅子上坐定,也跟着点头:“大侄子,早就听说你见义勇为的事迹,真是个有担当的英雄!我们家春梅最崇拜这样的人,今天特意跟着来看看你。”
陈母则一直含笑打量着李九明,连忙附和:“是啊九明,听说你现在恢复得挺好,假肢也安得利落,我们真是打心底替你高兴!”
李婶忙接话:“是呢是呢!九明虽说腿伤了,但装了假肢后,基本和常人没两样。九明,你走两步,让你陈叔陈婶瞧瞧!”
李九明应声站起身,在病房里慢慢走了一圈。他的步伐虽不算蹒跚,却仍能看出些许不自然,眉头也下意识地微蹙,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不适。
“现在还在恢复阶段,难免有点不适应,等彻底养好了,就和正常人一模一样了!”王媒婆连忙帮着打圆场,又转向陈父陈母,“你们放心,九明这孩子性子实诚,又是英雄,绝对是值得托付的好对象。”
陈父陈母连连点头附和:“是啊是啊,为了救人落下的伤,是光荣的印记,恢复得这么好已经不容易了!”
几人又东拉西扯唠了阵家常,陈母无意间提起了陈小芳,李九明的神色顿了顿,眼底飞快掠过一丝复杂的波澜,只是没说话。
李婶见状,立刻岔开话题:“那都是别人家的事,咱今儿个是来给孩子们说亲事的,是喜事,咱就不提那些秽气的事了。春梅姑娘,你觉得咱九明咋样?”
全程陈春梅都话不多,只是安静地注视着李九明的一举一动。
刚看到他走路时的些许异样,她眉头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其实她本不太情愿这门亲事,可爹娘日日劝说,又有王媒婆在一旁撺掇,说李九明是救人的英雄,还吃着皇粮,她一个农村姑娘能嫁过去是高攀,将来必定能过上好日子。
架不住这双重劝说,她才来赴了这场相亲。陈父陈母和王媒婆也一直帮着李九明说好话,极力撮合这门婚事。
聊到中午饭点,李叔提议去县城最好的大运河饭店吃饭,王媒婆立刻附和:“这主意好!咱边吃边聊,好好说说孩子们的事儿!”
一行人便动身前往饭店,李九明的爹娘搀扶着他,王媒婆则拉着陈春梅的手,热热闹闹地往街上走。
大运河饭店门面气派,红木门窗擦得锃亮,进门便闻见阵阵菜香,靠窗的雅座铺着干净的蓝布桌布,阳光透过玻璃窗洒在桌面上,暖融融的。
李叔一落座便豪气地招呼服务员,点了满满一桌子硬菜——外焦里嫩的红烧鱼、炖得酥烂脱骨的排骨、油亮鲜香的小炒肉,还有几样清爽时蔬,又特意从包里拎出一瓶瓶装白酒,笑着递给陈春梅的爹:“老陈,今儿个高兴,咱哥俩喝两盅!”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酒瓶见了底,两家人的话也多了起来。
王媒婆端起茶杯抿了一口,笑着看向李九明和陈春梅:“孩子们,我看你们俩挺有眼缘的,陈大哥、李哥,我看这事儿不如就趁热定下来?”
陈父夹了块排骨放进嘴里,嚼得喷香,放下筷子点头:“大侄子,你和春梅这事儿,我看是天造地设的缘分,要是你们俩没意见,咱就把婚事定了!”
李婶连忙接话,眼角眉梢都是笑意:“是啊是啊!春梅这姑娘模样周正、性子又文静,一看就是过日子的人,九明能娶到她,是我们老李家的福气!”
她话锋一转,语气格外实在,“九明当年救孩子落了伤,国家给了一笔抚恤金,咱家里虽不算大富大贵,但彩礼绝对不能少!礼金先给三百块,再备上‘三转一响’里的两样——一块上海牌手表、一台半导体收音机,外加二十尺布票、十斤棉花,聘礼保证体面,让春梅风风光光嫁过来!”
陈父陈母一听,眼睛瞬间亮了——那时期,普通工人月工资才三四十块,三百块现金已是一笔巨款,再加上手表、收音机这些当时稀罕的“硬货”,比村里别家娶媳妇的聘礼丰厚多了。再说自家儿子也大了,马上就到了说亲事的年龄,正愁没钱娶媳妇呢,突然间天上就掉了个大馅饼来,这可把这对农村夫妻俩高兴坏了。
再瞧瞧这气派,饭店里的好酒好菜,想到李九明还是救人的英雄,足见李家的诚意和实力,两人脸上的笑意更浓了,连忙点头:“李哥李嫂太客气了!咱图的就是孩子踏实过日子,九明是英雄,你们又这么上心,我们心里踏实得很!”
王媒婆更是笑得合不拢嘴:“这才对嘛!两家都是实在人,孩子们又有缘分,这婚事定得值!”
起初,李九明和陈春梅都透着股青涩的不好意思。
李九明低头扒着碗里的饭,耳根悄悄泛红,偶尔抬眼想看看对面的陈春梅,刚对上她的目光,便像受惊的小鹿似的慌忙移开;
陈春梅也没好到哪儿去,指尖轻轻绞着衣角,脸颊泛着淡淡的粉,只敢偷偷用余光瞟向李九明。
好在王媒婆和双方爹娘不停打趣撺掇,聊起村里的趣事、庄稼的收成,气氛渐渐热络起来,两人也慢慢放开了些,偶尔能顺着话题搭几句话,语气里的羞涩少了几分,多了些自然。
陈春梅望着李九明,眼里满是好奇,轻声细语地问道:“九明哥,你是怎么想着冲上去救那个孩子的?能给我讲讲当时的情况吗?还有你后来做英雄事迹报告会的事儿,也想听听。”
王媒婆立刻拍着手附和:“是啊九明!这可是你的光荣事儿,快给春梅说说,让她也听听你当初的英雄壮举!”
李九明握着筷子的手顿了顿,眼底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复杂,随即平复下来。
他避开了所有与陈小芳相关的片段,只循着记忆,朴实无华地讲述起那段经历——那天他路过十字路口时,眼看一辆重型卡车朝着横穿马路的孩子冲过去,根本来不及多想,下意识就扑了上去把孩子推开,自己却被车轮碾中了腿。
后来养伤期间,部队邀请他做英雄事迹报告会,他站在台上,没有长篇大论的事迹回顾,也没有激昂澎湃的豪言壮语,只平静地说了一句:“当时啥也顾不上,就想着不能让孩子出事。”
这句话没有刻意渲染的悲壮,也没有丝毫邀功的意味,语气朴实得像拉家常,却字字透着藏不住的坚毅与赤诚。
陈春梅听得格外入神,一双水灵灵的杏眼紧紧锁着边上的他,手里的筷子早忘了动,眼底渐渐泛起亮晶晶的光,那是满溢的崇拜与动容,亮得像盛了星光。
等李九明讲完,她脸颊红得更厉害了,微微低下头,又悄悄抬眼望向他,长长的睫毛轻轻颤动,眼神里满是羞涩与真切的倾慕。
李九明望着她这副模样,心头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那点残存的对过往的纠结悄然散去,取而代之的是一阵难以言喻的悸动。
他也下意识地回望着她,目光不再躲闪,带着几分炽热与真诚,映着窗外的阳光,格外明亮。
见两人这般郎有情妾有意的光景,王媒婆笑着拍了下手:“成了!我就说孩子们有缘分!”
李叔和陈父相视一笑,当场拍板:“既然孩子们都乐意,这婚事就这么定了!我看咱两家明天就到公社扯结婚证去。”
李婶当即从随身的布包里掏出一个红布包,里面整整齐齐叠着三百块现金,又拿出一张折叠整齐的布票和手表购买券,一起递到陈母手里:“这是彩礼钱和票证,手表、收音机过两天就让九明他爹去县城供销社排队买,聘礼准保样样齐全!九明马上到供销社上班了,啥紧俏东西都能买到!你们放心。”
陈母双手接过红布包,掂量着沉甸甸的分量,摸着崭新的票证,笑得合不拢嘴。王媒婆在一旁帮着盘算:“聘礼备齐了,咱就选个开春的好日子办喜酒,到时候热热闹闹的,让全村人都羡慕!”
李婶忙说道:“我看不用等到开春,就得趁热打铁嘞!等九明身子骨养好了,去杨集供销社上了班,立马就把婚事办了呗!免得家里一天到晚总有人惦记着,东家长西家短地瞎掺和,搅得人不得安生。赶在过年前把冬梅娶进门,添丁进口的,多喜庆!九明既有了铁饭碗,又能娶着这么好的媳妇,这可是喜上加喜、双喜临门的大好事,别提多圆满啦!”
两家人你一言我一语地商量起后续细节,饭馆里满是热热闹闹的喜气,杯盘碰撞声、说笑声交织在一起,这门亲事就这么热热闹闹地敲定了下来。
饭罢起身时,李叔忽然拉着陈父陈母和王媒婆到一旁,神色郑重地叮嘱:“老陈、老嫂子,王媒婆,孩子们的婚事,咱暂时先别对外声张。”
他顿了顿,压低声音解释:“九明这‘吃皇粮’的工作虽说定在了杨集供销社,但还没正式上岗。杨集就这么大一块地方,供销社、食品站、学校挨着不远,里头的职工、老师都是吃商品粮的,互相都熟络得很。
前些日子县城里就有好几个姑娘,听说了九明的英雄事迹,一直追着想跟他处对象,我瞧着城里姑娘不如咱农村人实在,都没敢应。
还有,听说杨集供销社里本身就有两三个姑娘在打探九明的情况,食品站那些管着猪肉评级、卖肉的姑娘,还有学校里的女老师,哪个不盼着找个英雄当对象?保不齐也有心思呢。”
李婶也连忙补充:“是啊!食品站的姑娘多抢手啊,多少人上赶着巴结;学校的老师更是体面,知书达理的,多少人家盯着。咱九明现在是英雄,又有铁饭碗,难免被人惦记。咱得等九明安安稳稳到供销社上了班,站稳了脚跟,再把这婚事公开,到时候谁也说不出啥闲话。”
王媒婆连连点头:“李哥考虑得太周到了!九明现在是抢手货,这事儿确实得保密,免得节外生枝。我这边对外绝不多嘴,你们尽管放心!”
陈父陈母也跟着应道:“应该的应该的,咱一切都听你们的,回去绝不多说一个字!”
他们心里也门儿清,杨集的供销社、食品站、学校都是镇上的体面单位,里头的姑娘个个条件优越,李九明虽截了肢,但在那个崇尚英雄的年代,这样的对象确实抢手,谨慎些才能避免横生变故。
李叔李婶这才放下心来,执意要送陈春梅一家三口和王媒婆去车站。
临上车前,陈春梅望着李九明,脸颊泛红,眼神里满是不舍,轻轻说了句:“你好好养伤,我等着你回杨集。”
李九明也望着她,喉结动了动,低声应道:“嗯,你路上小心。”
王媒婆在一旁笑着打趣:“这还没分开呢就舍不得了,等马上办了喜酒,就能天天在一起啦!”说得两人脸颊更红了。
李婶拉着王媒婆的手,满脸感激地说道:“他王婶,这次真是多亏了你,帮孩子圆成了这桩好婚事,你的好处我们绝对少不了,等过阵子忙完这阵,一定好好谢你!”
王媒婆笑得眼睛都眯成了缝:“李嫂客气啥,能促成俩孩子的好事,我也高兴!你们放心,保密的事儿我记牢了,谢礼啥的不急!”
李叔掏钱买了车票,又细心地帮他们拎起那些特意由他自己出钱购买的大包小包礼品,与他们一起上了客车,回了杨集。
陈父陈母和王媒婆连忙说着感谢的话。
客车缓缓开动,陈春梅扒着车窗挥手,李九明站在原地,直到车子彻底消失在路的尽头才收回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