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几天，周雨涵竟在隔壁的糖烟酒柜台撞见了陈国栋。她心里立刻明白——这是陈家旺把儿子安排进供销社了。
见周雨涵从柜台前经过，陈国栋先开了口：“周会计，您好！”那时候，人们总习惯把营业员称作“会计”。
周雨涵故作刚认出的模样，问道：“哦，你是陈主任家的公子吧？”
“是呢！”陈国栋笑着应道，“我记得上次我跟我爹去你柜台买红纸写字，还是您接待的我们，您忘了？”
“哦，想起来了！”周雨涵顺着话头接话，“你也来这儿上班了？”
“嗯，我爹帮我安排进来的。”陈国栋说这话时，脸上带着几分难掩的自豪。
“那祝贺你。”周雨涵敷衍道。
“周会计，我刚到这儿啥都不懂，以后能常去你那边学学吗？”陈国栋又问。
“可以的。”
回到自己柜台，张姐立刻凑了过来：“雨涵，你看到没？糖烟酒柜那边来了陈主任的儿子。”
“看到了。”周雨涵应了一声。
张姐忍不住感叹：“说到底还是有权有势好，就算是农村户口也能安排进来。”
“啥？他是农村户口？”周雨涵有些意外。
“是啊。”张姐解释道，“陈主任虽是大干部，但他爱人是农村户口，所以一家子除了他自己，全是农村户口。”
周雨涵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她压根没料到陈国栋竟是农村户口——这么一来，两人的差距瞬间拉大了。
她是城镇户口的正式职工，吃的是皇粮；而陈国栋就算进了供销社，撑死了也只是个计划内临时工，工作压根谈不上稳定。
想到这儿，她之前的那些盘算，又得重新掂量了。
那次屈辱事之后，周雨涵没把陈国栋的户口因素考虑在内，只觉得嫁给陈家儿子，就算是报复、是补偿，心里能踏实些；若是嫁了别人，她反倒过意不去。
可她当时只听说陈家旺能把儿子弄进供销社，压根没考虑户口这层隐情。如今真相摆在眼前，她的心瞬间乱成了一团麻。
更急人的是，她已经怀孕一个多月了。眼瞅着要入春夏，衣服越穿越薄，肚子一显形，那点秘密就彻底瞒不住了。她必须在短时间内敲定婚事，可越是着急，越觉得手足无措。
“都怪陈家旺这个畜生！”她在心里恨得牙痒——若不是他，自己怎么会落到这步田地？从前的她活泼开朗，如今却整日愁眉不展，被这事缠得进退两难，连死的念头都有过。可转念一想，自己是家里的独苗，真要是有个三长两短，父母该怎么活？轻生的念头只能压下去，可出路在哪，她一点头绪都没有。
在杨集，她算是举目无亲。父母远在县城，能指望的人一个没有；曾经以为能交心的陈青，同是县城来的，如今看来竟是披着人皮的狼——正是她的参与，才毁了自己的清白。这份耻辱，她实在没脸对人言说。
同门市的张大姐人虽好，可这种藏在心底的隐私、这种揭不开的伤疤，周雨涵怎么甘心轻易袒露给别人看？满心的苦闷无处宣泄，她只能整日埋着头暗自盘算，却始终想不出一条能解脱的路子。
其实周雨涵对陈国栋的印象不算坏，对他的户口也没那么纠结。
真正让她辗转难眠的，是爹娘和县城亲友们的眼光。你想啊，她一个县城里的漂亮姑娘，端着“吃皇粮”的铁饭碗，要是不明不白嫁给一个农村户口的小伙子，旁人背地里能不议论？肯定会猜她是不是有什么难言之隐，才委屈自己“下嫁”。
这些念头像根越缠越紧的绳子，勒得她喘不过气，晚上躺在床上，光是想想就头皮发麻。
想来想去，她觉得只能找母亲开口。
母亲虽然观念传统，却最疼她、最能体谅她；父亲毕竟是男同志，这种羞于启齿的事，她实在没法跟他说。
事到如今，也只有向亲娘求助了——这本来就不全是她的错，要说错，也是错在自己太单纯，轻易信错了人。
怀着这样的心思，第二天一早，周雨涵就请了假，急匆匆回了家。
中午到家时，当老师的父母还没放学。周雨涵把饭菜做好，便趴在桌上出神地望着窗外。
没过多久，父母骑着一辆自行车，有说有笑地回了家。见女儿这时候突然回来，夫妻俩都露出了疑惑的神色。
“雨涵，不年不节的，你咋这时候回来了？”母亲先开了口，“你不是刚上班没多久吗？春节才歇了两天假，怎么又回来了？”
“我……我回来拿几本书，想带回去看看。”周雨涵慌忙撒了个谎。
“哦，这就对了，你们年轻人就该多看书。”父亲和蔼地笑了，母亲也跟着夸道：“饭都做好了，我闺女真懂事。”
一家三口坐下吃饭，父母你一言我一语地讲着学校里的新鲜事，丝毫没留意到女儿眼底藏不住的忧虑。
饭后，周雨涵攥紧衣角，鼓足全身勇气对母亲说：“娘，我想跟你说件事。”
“不和你爸一起说吗？”母亲疑惑地看着她，又转头望了望身旁的丈夫。
“我……我就想跟你一个人说。”
周母眼里的疑惑更浓了。周父见状，主动站起身笑道：“既然雨涵有话只跟你说，肯定是你们娘俩的贴心话，我先回避一下。”
“那行吧。”周母点点头应道。
周父刚出门，周雨涵就猛地扑进母亲怀里，呜咽着哭了起来。周母本就心存疑虑，见女儿这般模样，心一下子揪紧了，连忙拍着她的背安抚：“雨涵，你这是怎么了？快跟娘说！”
周雨涵只是一个劲地哭，把这些天憋在心里的委屈、屈辱全化作了泪水。周母越劝越急：“闺女别急，慢慢说，天大的事娘都陪你扛着！快坐下说。”
好一会儿，周雨涵才抽噎着停下。
“娘……我被一个畜生给强奸了。”
周母刚从厨房端了杯茶水出来，想给女儿顺顺气，一听这话，茶杯“啪”地摔在地上，碎瓷片溅了一地。
“你……你说啥？”
“娘，我被人祸害了，我再也不是清白之身了。”周雨涵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这事年前就发生了，我怕破坏全家过年的兴致，一直没敢说。要不是舍不得你和爹，我早就跳河了……我真的不想活了。”
“造孽啊！”周母红着眼，紧紧抓着女儿的手，“是哪个畜生干的？你跟娘说！我饶不了他！”
周雨涵哭哭啼啼地，把那件她再也不愿提及的事断断续续说了出来。
周母气得猛地拍着桌子，咬牙骂道：“陈家旺、陈青，这两个该死的畜生！”
“娘，还有更糟的。”周雨涵的声音细若蚊呐。
“还有啥？”
“我……我怀孕了，就那一次……就怀上了。”
“哎呀！这可怎么办啊！”周母瞬间慌了神，在屋里来回踱步。
那个年代，未婚姑娘怀孕可是天大的丑事。夫妻俩把所有希望都寄托在这唯一的女儿身上，如今出了这种事，简直像晴天霹雳。
她踉跄着瘫坐在凳子上，半天说不出一句话。
缓过神来，周母厉声问道：“那你当时怎么不跑到派出所去告他？”
“娘，告他有用吗？”周雨涵红着眼，“他是杨集公社的头头，在那里横行霸道、无恶不作！就算告赢了，我的名声不也全毁了吗？”
“不去告发那不就便宜了那个畜生？”周母咬着牙，迟疑半晌又说，“那怎么办啊？要不……咱问问你爸的意见？”
“不行！”周雨涵立刻摇头，“爸虽是老师，可思想比您还守旧，脾气又暴。我怕他听了受不住，再去找陈家旺算账，那事情就全漏了。我是实在没办法了，才敢跟您说……一想到这些，我真的不想活了。”
“闺女你千万不能做傻事！”周母一听这话，到了嘴边的责备全咽了回去。
她忽然恨起自己——平日里总教女儿助人为乐、正直善良，却从没跟她说过人心险恶，才让她轻易信了陈青的话，落得这般境地。
她猛地捶了捶自己的脑袋，懊悔道：“都怪我把社会想得太好，没教你防人，才让那两个畜生害了你！”
“娘，我有个不是办法的办法。”周雨涵忽然开口。
“啥办法？”周母立刻抬头，眼里闪过一丝光亮。
周雨涵便把后来的事一五一十说了：陈家旺写保证书、要把儿子陈国栋介绍给她，还有陈国栋是农村户口的事，全抖了出来。
“不行！这绝对不行！”周母想都没想就反驳，“咱闺女是城镇户口、吃皇粮的正式工，他就是个农村人，最多算个临时工，这不是白白便宜他们家吗？”
“那娘您说怎么办？”周雨涵红着眼，“我已经怀孕一个多月了，再过阵子穿薄衣服，肚子一显形就全完了！不嫁他，我嫁给别人——人家知道我失了清白，还怀着不明不白的孩子，能容我吗？”
“那……那能不能找人把孩子打了？”周母犹豫着问。
“娘，堕胎的事要是传出去，我的丑事不也人尽皆知了吗？而且堕胎还得出证明，上哪出证明啊？”
“那现在有别人知道你怀孕的事吗？”
“没有，我没对任何人讲过。”周雨涵低下头，小声答道。
“这事儿到底该怎么办啊？”周母叹了口气，一时也没了主意。
“娘，我看实在不行，就嫁给他吧。”周雨涵声音压得很低，“陈国栋现在也在供销社上班，虽说不算一表人才，但看着挺稳当的，不像他那个魔鬼爹。”
周母只是一个劲地捶着脑袋，半天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更想不出半点破局的办法。
过了好一阵子，她才哑着嗓子开口：“雨涵，实在不行……晚上我们还是把这事跟你爹说说，听听他的意思。”
她顿了顿，语气里满是化不开的无奈，“你提的这个法子……哎，也算是条出路吧。现在看来，无非就两条路：要么堕胎，可丑事立马就藏不住；要么就按你的主意，委屈求全走下去。”
“娘，那行，您先去上班吧，晚上咱再一起商量。”
听女儿这么说，周母失魂落魄地推起自行车，匆匆去上班了。
周雨涵独自在家，委屈又涌上心头，忍不住又哭了一阵。
这些天本就没睡过安稳觉，加上刚才情绪激动耗光了力气，她上了床后便沉沉睡了过去。可即便闭着眼，那些可怕的画面也没放过她，噩梦一个接着一个，死死缠着她不放。
下班路上，周母把周父拉到一处僻静地方，沉声道：“他爹，我跟你说件事，你千万别急，先听我把话说完。”
周父见她神色凝重，又想起白天女儿要单独跟妻子说话的模样，心猛地一沉，不好的预感瞬间涌上来。他紧紧攥着自行车把手，指节都泛了白，哑声说：“你说吧。”
周母再也忍不住，把女儿受的委屈、遭遇的祸事，连同周雨涵想嫁陈国栋的打算，一股脑全说了出来。
“什么？！”周父如遭雷击，扶着的自行车“哐当”倒在地上，他自己也一屁股瘫坐在地，整个人都懵了，“我的雨涵……我的女儿……她命怎么这么苦？我们周家到底做错了什么，要让她受这种天大的委屈！”他一边喃喃，一边用力捶着自己的脑袋。
“他爹，这事年前就有了。”周母红着眼圈劝道，“雨涵藏了这么久，心里得多苦？咱们不能再往她伤口上撒盐，得想办法解决啊！你忘了？过年那几天她看着笑嘻嘻的，现在想来，全是装的，那笑里全是苦！”
“是我们粗心！是我们做父母的错！”周父狠狠拍着大腿，满心悔恨，“都怪我们把人心想得太好，没教她防着点，才让她遭了这种罪！”他深吸一口气，强压着怒火问：“那你们后来商量出啥意见吗？”
“现在无非两条路……”周母把下午和女儿研究的方案哽咽着说了。
“雨涵说得对。”周父叹了口气，“要是再嫁别人，那不是祸害人家吗？人家知道她怀了孩子，还要养这个‘孽种’，咱们良心也不安啊。”
“谁说不是呢。”周母抹了把泪，“咱先回家吧，跟闺女好好商量商量。”
“行。”周父站起身，扶起自行车，叮嘱道，“回去以后千万不能急，别再责备闺女了。”
“我知道。”周母点头，声音发颤，“雨涵那么听话懂事，怎么舍得再骂她。”
到家时天已擦黑，屋里没开灯，也不见周雨涵的身影，周父周母的心一下子揪紧了。循着声音走到女儿房间，竟听见她在梦里哭喊：“你这个畜生！都是你害了我！”
夫妻俩的心像被狠狠攥住——女儿这一个多月，竟是这样日夜受着煎熬！他们满心愧疚，恨自己粗心没早发现，更恨没教她认清人心险恶，心疼得像在滴血。
周母轻手轻脚走进屋，看着女儿在梦中挣扎的模样，脸上还挂着泪痕，更是心疼不已，轻声唤道：“雨涵，醒醒。”
周雨涵猛地惊醒，一见母亲，立刻扑进她怀里哭喊道：“娘，我怎么这么命苦啊！”周母再也忍不住，跟着掉起了眼泪。
屋外的周父背过身，黯然垂泪，痛苦丝毫不比母女俩少。
哭了一阵，周母才抹着泪说：“闺女，你爹都知道了，咱出去坐坐，商量商量怎么弄。”
周雨涵穿好衣服，跟着母亲走出房间，一眼就看见父亲红着眼、一手鼻涕一把泪的样子，再也忍不住，扑过去哽咽道：“爹，都是我让家里蒙羞了……”
“不许胡说！不是你的错！”周父紧紧抱住女儿，一家三口再也抑制不住，抱着哭作一团。
哭了一阵，周父先擦干眼泪，点上灯，一家三口围坐下来细细商议。最终，夫妻俩还是松了口，同意了周雨涵下嫁给陈国栋的决定。
“嫁给别人，你这辈子都得背着愧疚；嫁给陈家，心里还能好受点，以后跟陈国栋单过就好。”周母叹了口气，“你们单独盖个房子，少跟陈家旺来往，眼不见心不烦。”眼下确实没有更好的办法——知道这件事的只有陈家旺和陈青，只要嫁过去，这段屈辱的过往就能永远埋在心底，不被外人知晓。
周雨涵又补充道：“我已经跟陈家旺说了，一个月之内必须结婚！”
“行，就按你说的来。”周父点头应下。
“可你年龄也不够啊？”周母突然想道。
“没事，先把婚礼办了再说，结婚证以后再领吧。时间不等人啊！”周雨涵无可奈何地说道。
周雨涵父母想想也是这个理，只得无奈地点了点头。
至于周家要不要摆酒请人，三人商量半天也没个定论，最后只能说：“先这样吧，走一步看一步，到时候再说。”
就这样，周父周母最终松了口，同意了这门婚事。这个让周雨涵辗转难眠的棘手难题，总算有了一个暂时的解决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