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文海的话,像一块巨石,重重地砸在沐添丁、林杏花和张二奎的心上。
从头建!
这三个字,意味着什么,他们心里清楚得很。那不仅仅是盖几间房子那么简单,那将是一笔他们根本无法承受的巨大开销。
“周……周工,那……那得建成啥样啊?”张二奎结结巴巴地问,他这个负责施工的“大队长”,心里最没底。
周文海没有直接回答,他从随身的布包里掏出纸和笔,蹲在地上,就着一块平整的石头,开始画起了草图。
“首先,厂房不能是你们那种土坯房,必须是砖瓦结构,内外墙面都要用水泥抹平,最好能贴上白色的瓷砖,方便清洗消毒。”
他一边画,一边讲解,神情专注而严谨。
“其次,功能区必须严格分开。原料接收和粗加工区、精加工和蒸煮区、冷却区、内包装区、外包装区、成品库,必须是独立的房间,不能混在一起。”
“地面不能是土地,必须是水泥地面,而且要有一定的坡度,方便排水。下水道要有防鼠网,窗户要有纱窗,门口要有防蝇帘和消毒池。”
“最关键的是设备。你们要做真空包装,就必须买一台真空包装机。要做杀菌,就得有一口高压杀菌锅。还有,工作台、水槽、刀具、容器,所有接触食品的东西,都必须是不锈钢的,不能用铁的或者木头的,会生锈,会滋生细菌。”
周文海画得很详细,说得也很详细。一个麻雀虽小五脏俱全的现代化食品加工车间,就在他的笔下,一点点地清晰起来。
沐添丁三人凑在旁边,越听,心越凉。
瓷砖、水泥、不锈钢……这些词,在他们听来,每一个都代表着一沓沓的钞票。
等周文海画完,林杏花已经默默地在心里算了一笔账。光是建这个砖瓦厂房,就得一两千块。再加上那些她听都没听过的机器设备和不锈钢用具,总投入恐怕没有五千块钱,根本下不来!
五千块!
这几乎是他们合作社的全部家当了!而且是把下一批鸡卖出去之后才能有的全部家当!
“周工,这……这也太……”林杏花的声音都在发颤,“咱们能不能……先简单点,等以后有钱了再……”
“不能!”周文海断然拒绝,他站起身,严肃地看着他们,“我既然答应了帮你们,就必须对你们负责,对将来吃你们产品的每一个人负责!食品安全,没有‘简单点’这三个字!要么,就按照标准来建。要么,就干脆别干!”
老头子的脾气又上来了,倔得像头牛。
沐添丁知道,周工说的是对的。要做,就要做最好的。从一开始就打好基础,将来的路才能走得稳。
可是,钱呢?
这是一个绕不过去的死结。
当天晚上,沐添丁紧急召集了合作社的所有社员代表,在村委会开会。
屋子里坐满了人,老支书、各生产小组的组长,还有一些在村里有威望的老人,全都来了。
大家看沐添丁、林杏花和张二奎三人的脸色都不太好,心里都有些犯嘀咕,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沐添丁没有隐瞒,他把省城春江饭店的变故,以及自己决定参加展销会、建立加工车间的计划,一五一十地,全部告诉了大家。
当听到春江饭店要把价格压到一块二的时候,人群里瞬间就炸了锅。
“什么?一块二!这不是坑人吗!”
“他娘的,跟当初王建国那伙人有啥区别!”
“我就说城里人靠不住!翻脸比翻书还快!”
愤怒和恐慌的情绪,迅速在人群中蔓延开来。
沐添丁等大家稍微平静了一点,才继续说道:“乡亲们,抱怨和骂娘是解决不了问题的。现在摆在我们面前的,就两条路。”
“一条路,是低头,接受一块二的价格。那样的话,咱们这批鸡就算白养了,大家伙儿辛辛苦苦几个月,一分钱奖金都别想拿到。而且,以后咱们就得一直被他们捏着鼻子走,他们让咱们干啥,咱们就得干啥。”
“另一条路,”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力量,“就是咱们自己干!建咱们自己的加工坊,创咱们自己的牌子!去省里参加展销会,让全省的人都看看,咱们沐家村的东西,是最好的!到时候,不是咱们求着别人买,是别人排着队来求咱们卖!”
他的话,让在场所有人都热血沸腾。
但是,当林杏花把周工的建设计划和预算,写在小黑板上的时候,刚刚燃起的热情,又被一盆冷水浇了下来。
“五千块……我的天老爷,这是要盖个金銮殿吗?”
“咱们把村子卖了也凑不出这么多钱啊!”
“添丁,这事……是不是太冒险了?万一……万一展销会没弄出名堂,这钱不就打了水漂了?咱们可就真的一点翻身的本钱都没有了。”
质疑声、担忧声,此起彼伏。
社员们的反应,在沐添丁的意料之中。这不是一笔小数目,而是关系到全村人未来的豪赌。他们害怕,是正常的。
老支书抽着旱烟,一直没说话。他看了一眼沐添丁,又看了看大家,最后把烟锅在鞋底上磕了磕,沉声说道:“添丁,你跟大家伙儿交个底,这事,你有几成把握?”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了沐添丁的身上。
沐添丁迎着大家的目光,没有丝毫躲闪。
“老支书,乡亲们,”他深吸一口气,郑重地说道,“如果说把握,我不敢说十成。做生意,就没有十拿十稳的事。但是,我有十成的信心!”
“信心来自于哪里?就来自于咱们山上的鸡,来自于咱们的药材!东西好不好,嘴巴是不会骗人的!只要咱们能把产品做出来,拿到展销会上去,让大家亲口尝一尝,我就不信它不出名!”
“这五千块钱,听着是多。但大家想想,这是咱们的坎,也是咱们的门槛!一旦我们把这个加工坊建起来了,以后就不光是能加工鸡,还能加工羊,加工水果,加工药材!咱们就等于有了一只能下金蛋的母鸡!这笔钱,早晚能十倍、百倍地赚回来!”
“我知道大家害怕,担心血本无归。我沐添丁拿我的人格担保,这件事,如果赔了,所有的贷款和损失,算我一个人的!我就是去外面做牛做马,也会把这笔钱还上,绝不拖累合作社,不拖累乡亲们一分一毫!”
他的话,掷地有声,每一个字都砸在众人的心坎上。
一个十八岁的年轻人,敢拿自己的下半辈子来做赌注,这是何等的担当和魄力!
人群沉默了。
“我信添丁!”
一个洪亮的声音打破了沉默。是张二奎。他第一个站了起来,通红着眼睛说道:“从添丁带咱们修路、挖井、养鸡开始,哪件事不是看着不可能,最后都让他干成了?这次也一样!俺这条命都是添丁救的,俺信他!我那五十块钱分红,一分没动,全拿出来!不够,我再去借!”
“我也信添丁!”林杏花也站了起来,她的声音清脆而坚定,“我把我的分红也拿出来!我爹妈那儿,我去做工作!”
一个,两个,三个……
越来越多的社员代表站了起来。
“算我一个!添丁让咱们过上了好日子,不能让他一个人扛!”
“对!干!大不了一起还债!”
“咱们沐家村的人,啥时候怕过事!干他娘的!”
群情激奋!
那一刻,沐家村人骨子里那股不服输、敢打敢拼的狠劲,被彻底激发了出来!
沐添丁看着眼前这一张张朴实而坚毅的脸,眼眶湿润了。他知道,自己赌赢了。他赌的不是展销会,而是人心。
最终,会议全票通过了建加工坊的决议。
大家不仅同意动用合作社的全部资金,还自发地把上次分到手的奖金,又凑了回来。你三十,我五十,竟然又凑出了一千多块钱!
剩下的资金缺口,沐添丁带着老支书,第二天就去了县银行。有了刘建军的批示,和省委书记关注的“金字招牌”,银行方面大开绿灯,以最快的速度,给合作社又批下了一笔三千块的低息贷款。
钱,终于凑够了!
“开工!”
沐添丁一声令下,整个沐家村,像一台上满了发条的机器,再次疯狂地运转起来。
张二奎带着村里所有的壮劳力,脱了膀子,在周工指定的地方,热火朝天地挖地基,砌墙体。
林杏花则带着钱,跑县城,跑市里,按照周工开出的单子,采购水泥、钢筋、瓷砖,还有那些昂贵的不锈钢设备和真空包装机。
周文海则成了工地上最严苛的“监工”。每一块砖的砌法,每一寸水泥的厚度,他都要亲自检查,稍有不合格,就立刻推倒重来。
村民们一开始还有些怨言,觉得这老头太较真。但慢慢地,他们都被周工那股子严谨认真的劲头给折服了。他们知道,这是在为沐家村的未来,打最坚实的地基。
时间一天天过去,距离省城展销会的开幕日期,也越来越近。
山坡上,一座崭新的、窗明几净的白色小厂房,拔地而起。
就在所有人都以为一切顺利的时候,一个意想不到的难题,却突然出现了。
林杏花从市里跑回来,一脸焦急地找到了正在工地上的沐添丁。
“添丁,不好了!出事了!”
沐添丁心里咯噔一下:“怎么了?”
“我们订的那批真空包装袋,就是周工指定的那个食品级的,厂家说发货了,可我跑了好几趟镇上的货运站,都说没到!我托人去市里的中转站打听,那边说……说我们的货,好像被发错了地方,不知道给运到哪个山沟里去了!”
什么?!
沐添丁的脑子“嗡”的一声。
没有包装袋,他们最核心的产品——真空包装白切鸡,就做不出来!
那他们这段时间的破釜沉舟,岂不都成了个笑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