欢呼的人群,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扼住了喉咙,瞬间安静下来。
所有的喧嚣和喜悦,都在这句平淡的问话中,凝固了。
村民们脸上的笑容僵住,下意识地转头,看向被他们簇拥在中间的沐添丁。
那辆黑色的伏尔加轿车,在土坯房和泥土路的映衬下,像一头闯入羊圈的黑狼,带着一种不属于这里的压迫感。
沐添丁把手里的钱塞给旁边的会计,拨开人群,迎着那个中年男人的方向走了过去。
他心里也在打鼓。
这人是谁?
公社的书记他认识,没这么大派头。县里的干部下来,也不会开这种车。
“我就是沐添丁。”他站定,不卑不亢。
中年男人推了推眼镜,仔细地打量着他。
一身洗得发白的旧衣服,满是泥垢的解放鞋,手上是褪不掉的黑色铁锈,脸上还有一道被碎石划破的旧疤。
这怎么看,都只是一个普通的山野村夫。
可就是这个人,组织起了几百号人,在这穷山沟里,硬生生挖出了一座铁矿。
“我是县工业局的,我叫李斌。”中年男人开口,公事公办的口吻。
工业局?
沐添丁心里咯噔一下。
他最担心的事情,还是来了。
他们这矿,说白了就是自己撸起袖子干的,没跟任何部门报备过。在村里,他是带头人;可在外面,这就是无证开采。
周围的村民也听到了,人群里起了些微的骚动。
“咋是县里的领导?”
“来干啥的?不会是来封咱们矿的吧?”
“刚拿到钱,就要给收回去?”
议论的声音虽小,却清晰地传到了每个人的耳朵里。刚刚还滚烫的心,一下子凉了半截。
李斌似乎没听到这些议论,他只是看着沐添丁。
“沐添丁同志,你们的胆子,很大啊。”
这句话说得不重,但每个字都砸在沐添丁的心上。
他攥了攥手,又松开。
“李局长,我们就是一群农民,不懂什么规矩。眼看日子过不下去了,守着这大山,就想找条活路。”
沐添丁没有辩解,也没有诉苦,只是陈述一个事实。
李斌的表情没有变化。
“找活路,也不能乱来。你们知道这样私自开采国家矿产资源,是什么性质的问题吗?”
他顿了顿,环视了一圈紧张的村民。
“往小了说,是违规操作。往大了说,那就是在挖社会主义的墙角!”
最后一句,掷地有声!
“轰”的一声,人群彻底炸了。
“我们没有!”
“我们是用自己的汗水挣钱,怎么就成了挖墙角?”
一个年轻的后生忍不住,涨红着脸喊了出来。
“就是!我们没偷没抢!”
群情开始激动起来。
沐添丁猛地一回头,厉声喝道:“都给我闭嘴!”
他积攒下来的威信在这一刻起了作用,嘈杂声瞬间消失。
他转回头,对着李斌,深深地鞠了一躬。
“李局长,大家都是粗人,不会说话。有什么问题,您跟我说。这事是我带的头,所有责任,我一个人担!”
李斌看着他,沉默了几秒。
“你一个人担?你担得起吗?”
他指了指那堆积如山的矿石,又指了指那群既愤怒又恐惧的村民。
“这么大的摊子,出了安全事故怎么办?矿石胡乱卖,扰乱了国家计划怎么办?这些,你都想过吗?”
一连串的质问,让沐添丁哑口无言。
他确实没想那么远。
他想的,只是怎么让大家伙吃饱饭,怎么让村子活下去。
看着沐添丁沉默,李斌的口气缓和了一些。
“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找个安静点的地方,我们谈谈。”
“好。李局长,请跟我来。”
沐添丁把李斌请到了合作社的办公室,就是那间当初大家凑钱建起来的土坯房。
屋里只有一张破桌子,几条长板凳。
沐添丁给李斌倒了一碗水。
“李局长,您喝水。”
李斌没有喝,他看着墙上用木炭画的简易矿区图,看了很久。
“你知道吗,在你之前,县里也派过勘探队来这里,结论是储量少,品位低,没有开采价值。”
沐添丁心里一紧。
“但是,”李斌话锋一转,“你们却挖出来了。而且,我看了你们送去钢厂的样品检测报告,品位不低。”
他回过头,直视着沐添丁。
“所以,我们今天来,不是来封矿的,是来给你们指一条明路的。”
沐添丁的脑子飞快地转动着。
不是来封矿,那就是要收编。
“李局长,您请讲。”
“很简单。由乡里出面,成立一个正式的‘沐家村集体铁矿’。你们合作社的社员,全部转为铁矿的正式工人。县里帮你们打通渠道,提供更先进的技术和设备支持,甚至帮你们解决运输问题。”
听起来,都是好事。
沐添丁没有立刻高兴,他问出了最关键的问题。
“那……我们能得到什么?”
“你们将拥有一个正规的、合法的、受国家保护的铁矿。你们的收入,会更稳定,也更长久。”李斌回答。
“我问的是,我们卖矿挣的钱。”沐添丁直接挑明了。
李斌笑了。
“我就喜欢跟你这样的人说话,不绕弯子。按照政策,集体企业,利润要上缴国家一部分,留给乡里一部分,剩下的,才是你们矿上自己可以支配的。具体比例,我们可以再商量。”
“我们要拿大头。”沐添丁斩钉截铁。
“凭什么?”
“凭这座矿,是我们用命换来的!”沐添丁指着自己的胸口,“没有我们,它就是一堆谁都看不上的破石头!”
李斌定定地看着他,办公室里的空气几乎凝滞。
许久,李斌点了点头。
“好。我可以向县里申请,给你们一个最优惠的政策。但是,你也要保证,绝对服从管理,保证安全生产。”
“一言为定!”
……
时间过得飞快,一九八六年,春。
沐家村集体铁矿的牌子,早已挂在了村口。
黑色的伏尔加变成了常客,卡车进进出出,带走矿石,也带回了富足。
村里盖起了一排排崭新的红砖瓦房,孩子们能吃上肉,穿上新衣裳。
这天,乡里的卫生院传来一阵响亮的啼哭。
杏花又给沐添丁生了个儿子。
沐卫国和王秀兰老两口赶到医院,看着襁褓里那个皱巴巴的小孙子,笑得合不拢嘴。
“添丁,快,给娃取个名!”王秀兰催促着。
沐添丁抱着儿子,看着他安静的睡颜,心里一片柔软。
他已经有了一个活泼好动的儿子沐远航,希望这个小儿子,能沉稳一些,像这巍峨的大山一样。
“就叫沐晓峰吧。”
晓峰,晓峰。
希望他像山峰一样,坚强,沉稳。
晓峰的出生,让沐家又欢喜和热闹了好一阵子。
时间过得更快。
转眼,沐晓峰已经四岁了。
这孩子跟他哥哥和姐姐完全是两个性子。远航是村里的孩子王,每天上蹿下跳,不是掏鸟窝就是下河摸鱼,一刻也闲不住。
而晓峰,总是安安静静的。
他不喜欢跟别的孩子疯跑,就喜欢一个人待着。
有时候,他会搬个小板凳,坐在矿场边上,看那些巨大的机器如何把石头敲碎,看工人们如何把矿石装上车。
一看,就是一下午。
这天,沐添丁正在办公室里,对着一张新弄来的地质勘探图发愁。
矿挖了这么多年,浅层的富矿越来越少,他们必须找到新的矿脉。他刚琢磨起雁不归的哪个矿脉。
一抬头,发现不知什么时候,小儿子晓峰竟跑了进来。
这小家伙,正踮着脚,扒着桌子边,一双乌溜溜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那张复杂无比的地图。
沐添丁有些惊奇。
这张图,连很多老矿工都看不懂,一个四岁的孩子,能看懂什么?
“晓峰,看什么呢?”他笑着问。
沐晓峰没有回答,他伸出胖乎乎的小手指,在地图上移动着,最后,笃定地停在了一个地方。
那是一个被标记为“废石区”的角落。
根据勘探队的报告,那里全是没用的花岗岩。
“爹,”沐晓峰抬起头,奶声奶气地开口,“这里。”
沐添丁俯下身,顺着儿子的手指看去。
“这里怎么了?这里都是没用的石头啊。”
沐晓峰摇了摇头,小脸上是与年龄不符的认真。
他用手指,在那片区域重重地点了点。
“不。这里,有黑石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