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石头。
三个字,从一个四岁孩子的嘴里说出来,却像一块沉甸甸的矿石,砸在了沐添丁的心上。
他看着儿子那双清澈又笃定的眼睛,一时间竟有些恍惚。
这太荒谬了。
一个四岁的孩子,懂什么地质图?懂什么矿脉走向?
勘探队花了几个月,钻了十几个孔,结论是板上钉钉的废石区。全是坚硬无比的花岗岩,别说铁,连根铁锈都找不到。
“晓峰,别胡说。”沐添丁的声音有些干。
他想把这件事当成一个童言无忌的玩笑。
可沐晓峰没有笑,也没有闹。他只是固执地看着自己的爹,小小的手指依然点在那个角落,甚至又用力碾了碾。
“就是这里。有好多,好多的黑石头。”
那份与年龄不符的认真,让沐添丁心头一震。
他想起了晓峰的与众不同。这孩子从小就安静,不像别的孩子追逐打闹,就喜欢盯着石头看。村口的,河边的,矿上拉下来的,他能搬个小板凳看上半天。
难道……
一个疯狂的念头冒了出来,又被他自己迅速掐灭。
不可能。这世上哪有这种事。
他把晓峰抱了起来,在他肉乎乎的脸上亲了一口。“好了好了,爹知道了。咱们回家吃饭,你娘炖了鸡汤。”
他抱着儿子走出办公室,回头又看了一眼那张地图。那个被圈起来的废石区,像一个无声的嘲讽。
晚饭桌上,沐添丁有些心不在焉。
杏花给他夹了一筷子鸡肉,“咋了?又愁矿上的事?”
“浅层的矿快挖完了,得往深处想办法。”沐添丁含糊地应着,扒了一口饭。
“爹,黑石头。”坐在他腿上的晓峰,嘴里嚼着饭,含混不清地又重复了一遍。
“吃你的饭!”沐添丁难得地沉下脸,呵斥了一句。
晓峰被吓了一跳,扁了扁嘴,眼圈一下子就红了。
王秀兰心疼坏了,连忙把小孙子抱过去,“你冲孩子发什么火!多大的事啊!”
“他瞎胡闹!”沐添丁有些烦躁地放下碗筷,“说废石区里有矿,这不是添乱吗?”
“嗨,我还以为什么事呢。”沐卫国嘬了口酒,不以为意地摆摆手,“小孩子家家的,随口一说,你还当真了?听他的,矿上不得乱了套。”
杏花也劝道:“就是,他一个小娃,哪分得清什么石头不石头的。你别往心里去。”
道理是这个道理。
可沐添丁的脑子里,却总是回响着儿子那句“有好多,好多的黑石头”。
一夜无话。
第二天,沐添丁黑着眼圈到了矿上。他把几个信得过的老矿工叫到办公室,却绝口不提晓峰的事。
“老周,你带几个人,去西边那片废石区看看。”
老周愣了一下,“矿长,去那儿干啥?全是花岗岩,硬得跟王八壳子似的,炸药都崩不了多少。”
“让你们去就去。”沐添丁点了根烟,烟雾缭绕,“别大张旗鼓,就你们几个。随便钻几个浅眼,看看底下到底是什么情况。”
“这不是白费工夫吗……”老周小声嘀咕。
“让你去你就去,工钱照算,另外每人多加五块钱的补助!”沐添丁不耐烦地挥挥手。
一听有钱拿,老周也不再多话,点头哈腰地出去了。
沐添丁看着他们的背影,心里自嘲地笑笑。
疯了,自己真是疯了。竟然会相信一个四岁孩子的话,拿矿上的钱去打水漂。
这件事,就像一颗投进水里的小石子,沐添丁自己都快忘了。矿上每天上千件事等着他处理,他没工夫去想一个荒唐的念头。
三天后,一封信从县里邮局转到了村里。
信封上的字迹清秀隽永,地址写的是沐家村,沐添丁收。
送信的邮递员把信交给杏花时,还多看了两眼,笑着说:“添丁现在可是名人了,上海都有人给他写信。”
杏花接过信,心里也有些好奇。
晚上沐添丁回来,杏花把信递给他。“上海来的,谁啊?”
沐添丁看到信封的一瞬间,拿烟的手就那么停在了半空中。
这个字迹……
他太熟悉了。
拆信封的手,竟然有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信纸上,熟悉的墨香传来。
“添丁,见字如晤。多年未见,不知近况如何……”
是苏婉。
信里说,她现在是上海一所大学的老师,已经结婚,有了一个女儿。这次是趁着暑假,回几十里外的老家探亲,听说了沐家村翻天覆地的变化,也听说了他的事,想过来看看。
沐添丁拿着那张薄薄的信纸,看了很久。
办公室的灯光下,他的脸庞忽明忽暗。
当年的知青点,昏黄的煤油灯,她教自己认字的模样,一幕幕在眼前闪过。后来,她回城,他留下。他们像是两条短暂交汇的线,奔向了截然不同的方向。
他以为,这辈子都不会再有交集了。
“谁啊?”杏花的声音把他拉回现实。她一直在旁边看着,没作声。
“一个……老朋友。”沐添丁把信纸叠好,放回信封里,“以前的知青,教过我认字。”
他解释得很坦然。
杏花“哦”了一声,低头继续纳着鞋底,一针一线,很是认真。“上海来的文化人,是贵客。人家什么时候来?得好好招待。”
“信上说,就这周末。”
“那得准备准备了。我去跟娘说一声,让她周末多杀只鸡。”杏花说得自然,仿佛只是在安排一顿普通的待客饭。
沐添丁看着自己的妻子。她不是多有文化的女人,却有着最朴素的通透和大气。
他心里那点莫名的波澜,瞬间就平复了。
是啊,都过去了。
人家现在是大学老师,有自己的家庭。自己也是有儿有女,一村之长。他们都过上了各自的好日子,见个面,叙叙旧,再正常不过。
周六这天,一辆绿色的北京吉普开进了沐家村,在村口停下。
这可比乡长的伏尔加还稀罕,村里人都围过来看热闹。
车门打开,一个穿着淡蓝色连衣裙的女人下了车。她烫着整齐的卷发,脚上是一双干净的白色皮凉鞋,跟这个尘土飞扬的村子格格不入。
沐添丁早早等在了村口。
四目相对,两人都笑了。
“苏老师。”沐添丁先开了口。
“你还叫我苏老师?”苏婉的笑容里带着一丝感慨,“添丁,你可真没怎么变。”
嘴上说着没变,可她心里清楚,他变了。
眼前的男人,比记忆中更加挺拔,也更加黝黑。常年的风吹日晒和操劳,让他的轮廓变得坚毅,举手投足间,是一种不容置疑的沉稳和威严。
这是时间的馈赠,也是生活的磨砺。
“快,家里坐。”沐添丁引着她往村里走。
杏花抱着晓峰,领着远航,也迎了出来。
“杏花,苏婉回来啦。”
“苏老师好。”杏花笑着打招呼,不卑不亢。
“你好。”苏婉看着杏花,又看了看她怀里安静的孩子,和旁边那个上蹿下跳、满眼好奇的大男孩,由衷地笑了。“你的孩子,真好。”
沐添丁家里,王秀兰已经摆好了一桌子菜。
饭桌上,没有预想中的尴尬。苏婉很健谈,聊着上海的趣闻,聊着大学里的新鲜事。沐添丁偶尔插几句,杏花和王秀兰就在一旁笑呵呵地听着,不住地给她夹菜。
吃过饭,沐添丁带着苏婉在村里走走。
看着一排排崭新的红砖瓦房,看着在村里水泥路上奔跑嬉笑的孩子,苏婉的眼里满是惊叹。
“我听人说你带着乡亲们发家致富了,没想到是这样的景象。添丁,你真厉害。”
他们走到矿场边上。
巨大的机器轰鸣着,卡车排着长队,工人们的号子声震天响。这一切,都充满了原始而蓬勃的生命力。
苏婉站在高处,望着这片火热的土地,长长地舒了口气。
“添丁,你真厉害,把日子过成了这样。”她又重复了一遍,这一次,语气里全是真诚的赞叹和欣慰。
沐添丁笑了笑,递给她一瓶汽水。“跟你的日子比不了。你是教书育人的大学老师,我是个挖石头的泥腿子。”
“怎么会。”苏婉摇摇头,“你让这么多人过上了好日子,比我们在课堂上讲一百遍大道理都有用。”
两人像老朋友一样聊着天,聊着各自的生活,聊着孩子的趣事。
当年的那点朦胧情愫,早已被时间冲刷得干干净净,只剩下老友重逢的坦然和温暖。
就在这时,远处一个人影连滚带爬地朝这边跑来。
是老周。
沐添丁皱了皱眉,这老家伙,怎么这副德行?在贵客面前,太丢人了。
“矿长!矿长!”老周的声音带着哭腔,上气不接下气。
“嚷嚷什么!天塌下来了?”沐添丁喝道。
老周跑到跟前,也顾不上旁边的苏婉,一把抓住沐添丁的胳膊,激动得浑身发抖。
“矿长……”他喘着粗气,另一只手颤巍巍地举到沐添丁面前。
他的手里,攥着一块黑乎乎的石头。
“那个……那个废石区……”
老周激动得说不出完整的句子,只是把那块石头死死地往沐添丁手里塞。
“挖……挖出来了!真的挖出来了!”
石头入手,沉甸甸的。
沐添丁低头一看,那粗糙的断面上,布满了深沉的、带着金属光泽的纹理。
是富铁矿!而且是品位极高的一等富铁矿!